23、公子 ...
-
等马车平稳地停在将军府门口，日头已经挂上了中天。烈日灼灼，偶有微风穿堂而过，白衣的公子在大堂里长身而立，背影出众挺拔，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世上的缘分真是奇妙。
清河弯了弯唇，福身补足了之前欠下的礼数：“清河先前不知公子身份，礼数不周，多有怠慢，万望公子见谅。”
扶苏亲自扶起她，含笑道：“苑姑娘言重了。若没有你，我今日便是葬身匪徒之手也未可知。救命之恩，昊天罔极，更不用说你还是父皇的故人——听说父皇下令以帝姬之仪待你，虽然如今还未有正式的封号，但想必父皇也是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的。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自己的妹妹，自家人说话，不必拘礼。”
当、当作女儿一般疼爱？
那一刻，清河险些无法遮掩自己的惊讶，差点在扶苏面前失态。
虽然在见到嬴政之前，她真的为嬴政待她的种种生出过这种荒谬的误会，但见到他本人的那一瞬间，这些想法就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有些复杂，但真正说来，约莫是可以用“朋友”一词来概括的。不管怎样，至少也应该是同辈。
可是要她当着已经及冠的大秦长公子的面说“我和你爹是同辈”，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像着实有那么一丝尴尬。
……算了，反正这里的每个人都比她早生将近一千年，纠结辈分意义也不大。
清河眨眨眼，把这些想法全都吞进肚子里藏起来：“多谢公子。”
“应当是我向苑姑娘道谢才是。听闻海月小筑的菜品乃是桑海一绝，不知苑姑娘可愿与我去往此地共进一餐？”不得不说，扶苏的眉眼虽与嬴政有八分相似，但两人的气质实在迥然不同。嬴政是扫清六合一统寰宇的帝王，而扶苏却更像是在诗书礼义教导之下培养出来的温润翩翩贵公子。他说话的时候，哪怕没有刻意弯唇，眼底也仿佛是含着笑意的。
他像春风，像雨露，像一切温和而清朗的事物。
而这样的他，却要在父亲死后得到那样的结局……
清河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敛去眸中的忧色，点头应道：“这是清河的荣幸。”
刚回到将军府就又坐上马车出门的清河并不知道，由于扶苏这个临时做出的决定，他们二人都躲过了一次本该缓缓进行、精心筹划的刺杀。
赵高虽然暂时被停职查看，但罗网明面上作为直属李斯的帝国重器，其运作并没有受到干扰。在桑海的街巷里，在树冠的枝桠间，这片临海的土地已经慢慢被蜘蛛的网悄无声息地遮盖了。
“原本来桑海时也曾与李大人提起过海月小筑的名菜，只是不巧，今日李大人正在儒家小圣贤庄拜访故人，无法与我们一同品尝美味了。”扶苏与她同乘一车，有意与她熟悉一番，因此特意从菜品入手，想看一看她对桑海的情况有多少了解，如有欠缺，路上他正好可以为她解说一二。
扶苏并不知道她与墨家还有那么一段渊源，更不知道墨家的新任巨子和项氏一族的少主此刻正藏身于小圣贤庄内。受嬴政的态度影响，他心中对清河有几分先入为主的亲近与信赖，因此关于李斯今日造访儒家的事，他也没有丝毫要隐瞒的想法。
“是写下《谏逐客书》的那位李丞相李大人吗？”李斯曾师从荀子，如果说是与儒家有旧的李姓重臣，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斯。
“正是。苑姑娘对李大人也有所了解吗？”
“李大人是帝国肱骨，鼎鼎大名，清河也曾有所耳闻。”
李斯不仅仅是法家的重要继承者，深受嬴政重用的臣子，更是与赵高一起谋划了沙丘之变、晚年凄凉收场的可悲可叹之人。
他作为政客的才能毋庸置疑，但他为人的道德品行却不是那么值得信任。他一生追逐高名厚位，若说他要拜访儒家故人，只怕其中让别人看见自己“衣锦还乡”的意味比执手叙旧的意图要更为浓郁真实。
闲谈的间隙中，扶苏把建在群山之顶的小圣贤庄指给她看，而那个方向，好像正是天明少羽他们逃离的方向。
……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清河知道自己期盼双方各自安好的愿望过于天真，这种身处其中、左右为难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过于煎熬。
可是，无论怎么做，好像都不能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秦帝国与反秦势力的拉锯从未间断，时间每增加一刻，就多一笔血债。他们之间的仇恨，只会积累而不会消弭。
难道真的只能顺应“天命”袖手旁观吗？
“快要到了。”扶苏温和的嗓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待马车停稳，他当先起身踏下轿凳，转而伸手过来扶她。
“谢过公子。”清河其实不需要借力，但出于礼貌，还是把手往他手心递过，虚虚一按，便轻巧地跳了下来。
“苑姑娘，是否太轻了一些？”扶苏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打量起只到他腰腹高的小姑娘，“或许是中原的食物不合苑姑娘的心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无论如何，还是多吃一些为好。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他们去做便是。”
“……”没有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会给他造成这样的误会，清河一时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温暖。她笑道：“公子多虑了。清河是习武之人，身法轻便是常态，并非身体孱弱。”
除了自己的母妃便再也没有这样关照过其他女子的扶苏微怔，随即也笑了一声，道：“抱歉。只是我方才的话依旧作数，苑姑娘是秦国的贵客，无论想要什么，都无需顾忌。”
扶苏的脾气也太好了吧。
也只有这样的他。才会在赵高的矫诏发来之时，答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然后毅然赴死。
他是真的敬爱自己的父亲，连怀疑都没有过，就坦然接受了那个死局。
请再给她一些时间，如果能够改变所谓“天命”……
清河心绪几度翻涌，再抬眼看他时，神情已然坚定，恳切道：“多谢公子关照。公子心意，清河铭感五内，若来日公子有用得到清河的地方，也请千万不要推辞。”
作为江湖人，她向来习惯与人相交有来有往；而扶苏身为秦国公子，面对女眷时，向来只有单方面的关照和赏赐，这倒是头一次有人说，要因为他的关照而付与切实的回报。
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话却好似人情已十分练达。
但或许是因为那双清澈诚恳的眼，他不仅不觉得她世故圆滑，反而在她这句话里看见了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她的眼睛仿佛在说，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他好像有些明白父皇为什么会这么喜爱她了。
扶苏笑了一笑，引着她一道往前走：“不说这些了。扶苏邀姑娘来此，原是为表谢意，请姑娘来赏景品菜；若我们一直如此，岂不是辜负了这番景色？”
见清河点头回应，他又道：“海月小筑错落海上，景致极佳，齐鲁闻名。苑姑娘来自蓬莱，不知此地可还能入眼？”
“海天相依，山水相合，此地的方位又恰好对应月出的方位，想必夜晚赏月，也必定别有风情。”关于建筑风水，父亲苑长风也曾跟她提过一些，因此在进入海月小筑之时，清河一眼就注意到了这里别出心裁的选址。
“苑姑娘果然聪慧，海月小筑正是因海景与月景双绝而得名。”扶苏笑道，“不过这里更有名的，是一道菜。‘沧海映泰岳，鱼翅烹熊掌’，这道菜曾经受到儒家伏念先生的赞赏，扶苏也是闻名已久。”
“今日清河是沾了公子的光，有幸见一见这道名菜。只是清河没有想到，小圣贤庄的伏念先生也会赏脸来光顾这里。我曾以为……儒家饮食有诸多礼节，在吃食的选择上，应当会偏向清淡简朴。”子游曾经跟她吐槽过自己一个长歌门的朋友，说他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忌口多得都快赶上少林寺那群大师了。清河听得多了，便以为儒家也有许多忌口。
她跟在扶苏身边，走过曲折的回廊，脚下是涛声阵阵，海浪轻柔；远处有山巅的群青色建筑如长龙蜿蜒，盎然舒展。
那里就是传说中的天下儒宗，小圣贤庄。
扶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解释道：“儒家说‘君子远庖厨’，并非贬低下厨之人，而是认为君子有仁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伏念先生是儒家的掌门，为人端重持正，但并非与古不化的迂腐之辈。据说他闲暇时也常常乘车游历桑海，体察民情。扶苏今日原本也是有意效仿，故而轻装简行，不成想却遇上了这伙猖狂至极的匪徒……幸得姑娘相救，扶苏才能够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姑娘闲谈。”
“公子身份贵重，清河听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往后即便公子要体察民情，也需再挑选一些得力的人手陪在身侧才好。公子之仁德，是天下万民之福，可不能轻易折损在奸邪小人手里。”说到这里，清河忽而扬唇一笑，压低声音道：“在这件事上，公子不妨考虑一下我——清河不才，愿为公子驱策，力护公子周全。”
父皇曾说苑姑娘从不欠人恩情，旁人待她三分好，她便要还五分。他只不过是出于本心对她多了一句叮嘱，竟能换来她如此诚心相待。
想到这里，扶苏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好。”
虽然扶苏是临时决定要来，但两人坐下之后，琳琅满目的菜品就被一一端了上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没有人敢怠慢大秦帝国的长公子。
“鱼翅烹熊掌虽是名菜，但毕竟有些肥腻，扶苏担心苑姑娘不喜，便又自作主张点了一些清淡的海味，苑姑娘可以尽管挑合口的吃。”
闻言，清河难免有些动容：“劳公子费心了。清河不挑食，这些菜都很好。”
“说来惭愧，扶苏虽有几位皇妹，但平日里也不常见面，不知道女孩子都喜欢些什么。苑姑娘在扶苏身边，凡事随心即可，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无需同我报备，只要保护好自己便足够了。”
扶苏听嬴政说过，她生在仙门，心有侠骨，平生不爱锦绣绮罗，只愿四海为侠。观她今日剿匪之举，便知她并非逞莽夫之勇，而是当真身负以一敌百之能。更难得的是，她捣毁匪窝却又不擅杀，将定罪判刑之事留给官府，事后更不求任何名利，不像某些激进的江湖侠客，见了一处不平，便高呼苍天不公愤世嫉俗，进而憎恨起整个朝廷，见了官便以为必定是贪腐无能的蛀虫。
父皇总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他尚儒学，是为安.邦定国；苑姑娘行侠，分寸也把握得当。若是天下儒生与侠客，都能归心于帝国，何愁帝国不振，国祚不延？
“谢公子信任。”萧恨水的警告给了她极大的束缚，可嬴政和扶苏又以这样的方式为她解开了绳索。虽然最后她未必能够插手其间，但她也必须要为那一份可能而做出努力。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双眼好好看一看这个时代的诸方势力，观其行事作风，察其心志所向。
清河忽然起身一拜，道：“公子厚意，清河感念于心，眼下正有一事，想要拜托公子——清河想要去儒家求学，为时三月。”
扶苏原本就有考察儒家的意思，她的要求正好解决了他的心头之患——他师从当世大儒，饱读诗书，主张仁政，自然希望儒学兴盛，为帝国所用。可也有风言风语，说儒家对帝国有不臣之心……
原本他打算亲自去小圣贤庄给予警示，可如果是清河以求学之名留在小圣贤庄，一定能比他短暂的亲临看到更多真相。而她作为没有被正式册封的帝国公主，既有一定的威慑作用，又不至于令他们太过紧张。想要了解小圣贤庄，罗网虽然也能探知一二，但那毕竟只是利剑，是凶器，而不能真正懂得儒家的学问，明了儒家的心意。
可以说，清河的要求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机会。
“苑姑娘客气了。扶苏答应过，一定会满足姑娘的需要，安排求学之事，自然也不在话下。”扶苏扶起她，目光温和，“姑娘能站在帝国这边，是帝国之幸。”
虽则他与清河都没有挑明彼此的目的，但他在那个小姑娘坚定的眼神中明了，她绝对不仅仅是要去求学这么简单。
分明只是初相识，他却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默契。
“先用膳吧，再放一会儿菜便要凉了。”扶苏将一碗甜汤推到她面前，眼中笑意盈然。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小姑娘能为帝国带来一个破除沉疴的契机。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