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沙地鸵鸟

5、第 5 章

　　阿蛮已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斗大的字却不识一个。福伯问西月裴是否要给阿蛮请西席时，西月裴倒是不强求，只说阿蛮愿意学就请，不愿意学就罢了。

　　不过阿蛮倒是很愿意学，于是福伯欢欢喜喜从山下专门请了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到山庄来授课。

　　可学了不过三日，阿蛮开始变得不对劲了。西月裴发现她精神恹恹的，原本蜡黄干瘦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憔悴，就是见到最喜欢的糖葫芦也提不起什么兴趣。问她是不是病了，她也不说，只一个劲地摇头。

　　西月裴觉得奇怪，这教书先生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把活泼乱跳一个丫头给折腾得萎靡不振奄奄一息。过了几日，他抽了个空，叫来福伯一同到西苑去一探究竟。

　　西苑内，只见阿蛮端端正正地跪在案几前，一双手举过头顶，竟是在受戒。

　　那夫子一边用戒尺抽打阿蛮手心，一边狠狠训斥，说什么朽木不可雕，学个简单的字也学不好、丢尽郡王府的颜面云云。

　　西月裴视线落到阿蛮那双干瘦的手上，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手已多了数条红痕，手背肿得跟猪蹄子一样。

　　福伯偷偷打量自家公子，发现他眼中虽无厉色却是寒意迫人，不由提心吊胆起来。

　　阿蛮心里委屈极了，她一笔一划也未曾学过如何写得出字来，可她不敢回嘴，只好偷偷抹眼泪。

　　西月裴看到她肿得红通通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那夫子面前，那老头见到郡王正要行礼，却被他一把夺去了手中的戒尺，漠然的声音响起，“这孩子不用先生教了，先生请回吧！”

　　老夫子见西月裴如此不待见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敢发作，福伯暗暗劝了几句，他便立刻收拾了东西，气呼呼地走了。

　　西月裴掰开阿蛮的手，看到上面道道红痕，柔声道：“先生打你，你怎么也不知道告诉我。”

　　阿蛮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西月裴揉了揉她的头发，温言道：“好了，别哭了，以后不跟夫子学了，我教你好不好？”

　　阿蛮抬起眼睛，一双眸子浸在泪水里，抽泣道：“我学不好你也要打我手心吗？”

　　西月裴好笑着摇了摇头，“你学不好自然是我的过错，我怎么会舍得打你。”

　　阿蛮抽了抽鼻子，把眼泪一抹，下定决心：“我一定好好学，不给山庄丢脸。”

　　西月裴轻笑一声，看了看散落在案几上被写得乱七八糟的字，沉吟道：“字虽不会写，气势倒是笔走龙蛇，说不定还是根好苗子。”

　　阿蛮抬起眼睛，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看他的笑脸，大抵是在夸赞自己，于是立刻收了眼泪，再也不哭了。

　　西月裴将那些写坏的字收拾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然后又取了白纸铺成到案上，取了镇尺压平，取了毛笔抬手示意阿蛮过来。

　　西月裴将笔递给阿蛮，却见这丫头四指一握，跟抓竹竿似地握笔，他摇了摇头，她连握笔都不会那夫子竟要让她写字，实在太急于求成。

　　他一手把住她握笔的手，阿蛮觉得他的手指十分修长，覆在自己那双鸡爪子上，实在糟蹋，她转头问道：“是我握得不好吗？”

　　西月裴温言道：“你握得很好，只是这种握法用来日常书写不太灵便。现在，你将五指张开，手心虚空而握。执笔无定法，你怎么舒服怎么握。”

　　阿蛮闻言，转了转手中的笔，手指空握，西月裴让她用食指和中指将笔杆捏住，形成凤眼之势，阿蛮深得其意，突然觉得手中的笔变得灵动起来，她展演一笑：“我好像会了。”

　　原来她并不像夫子说得那般一无是处。

　　西月裴站起身，温言道：“阿蛮，今日你就学如何握笔，学好了这个，我再教你写字。”

　　阿蛮欢欢喜喜地点了点头，西月裴广袖一扬，拂过她的头顶，阿蛮好似闻到了他袖间的杏花香。从那天以后，西月裴又多了一项差事，便是当阿蛮的教书先生。

　　阿蛮其实不笨，西月裴又是个十足随性的人，教的都不是正经路子，阿蛮觉得有趣，学得用心又卖力，不到半年时间，读书写字已学了个七七八八，不过琴棋书画学“书”这一样就能要了她的命，其余的她真是畏之如虎，怎么也不肯学了。

　　福伯提起此事，西月裴笑了笑也不在意，“不学就不学吧，有我西月山庄养着她，学琴棋书画来做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落寞，福伯知道他的心思，便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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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流水，春去秋来春又来，飞花小苑的海棠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转眼间，阿蛮已经来到西月山庄三年，她已从一个蜡黄瘦弱的豆芽菜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阿蛮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整个西月山庄。

　　西月山庄里没什么主仆的分别，西月裴虽为一庄之主，却一点也没有主人作派，他从未将楚荆、廉召和福伯当作下人。

　　山庄里没有仆人，劈柴喂马，烧水做饭，洒扫庭除这些杂事都是几个人轮着做的。西月裴虽不用做这些杂事，但他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到厨房亲力亲为。可自从吃过他做的饭，阿蛮就变得一脸菜色，再也不许他下厨了。

　　清明一过，天气就开始回暖，阿蛮闲来无事做，西月裴便让福伯在荒废已久稼穑园里辟出两亩地，让她捣腾。

　　阿蛮脱了鞋袜，卷起裙摆，拿着锄头正在院子里干得热火朝天。

　　西月裴倚在亭子里读书，很是闲散惬意。楚荆抱着剑站在西月裴身后，目不转睛地观察阿蛮的杰作。

　　这丫头毫无章法地在地里挥着锄头，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洞，一块平整的地被她挖得坑坑洼洼，那场景简直不可言说。

　　楚荆眉目一挑：“我说公子，您要再让阿蛮折腾下去，福伯回来看到这般场景，不知会不会当场晕死过去。”

　　西月裴漫不经心地将握在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悠然道：“你若担心，去帮她便是。”

　　楚荆一怔，他可不愿意淌这浑水，笑道：“嘿嘿，我担什么心，左右不过是你授意的，就是掘地三尺，也由她高兴。不过，她这丫头出落得越发动人了，福伯真是有眼光，给她制的这几身红衣，简直亮得让人意不开眼。”

　　西月裴将视线移到她身上，她身上穿的那身红裙，样式不似普通女子穿的那般层层叠叠，复杂繁丽，衣服上连朵花样也没秀，可穿在她身上却是说不出的俏丽动人，尤其是腰间垂着的金色羽毛，别致到了极致。

　　当初让阿蛮换下皮毛褂子时，她还有些舍不得，福伯哄了好久，她才肯穿这些新衣。

　　福伯偷偷将她身上那些毛褂子都扔了，那时阿蛮还哭了好久。

　　不过她哭倒不是因为那身狐狸毛，而是藏在狐狸毛里的一片金色鸟羽，见她哭得那么伤心，众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已经扔了的皮毛褂子给找了回来。

　　阿蛮没有八岁以前的记忆，除了这个名字，她对于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西月裴也曾派人调查过她的来历，可是找遍整个栖凰国，也没找到半点跟阿蛮有关的线索。

　　阿蛮一心认定这片金羽跟她的身世有关，所以宝贝得很，整天都带着，从不离身。

　　西月裴知道她重视这东西，便亲自用红绳串了两个铜铃和羽毛并作一处成个吊坠，让她挂在腰间。

　　他抬眼一看，阿蛮动作间，金羽翻飞，铜玲作响，竟是说不出的俏丽动人。他卷了书册，眸色一动，吟诵道：“晓天霁雪春自生，红腰束素花不宁。”

　　阿蛮干得忘乎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别人对她的赞美。

　　她来西月山庄三年了，渐渐也弄清楚了一些事。在西月山庄，每个人都各有所长，比如廉召做菜的手艺好，楚荆剑术高超，福伯几乎什么都会，西月裴是主人自然不用做些什么。

　　她想了想，她也不能吃白饭，可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于是自己琢磨着将这菜园子料理好，种些粮食蔬菜，也省得福伯山上山下的来回跑。

　　虽然她对种粮这事没什么研究，但是她看见山谷里的野兽总将抢来的猎物埋在很深的地下，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将种子埋得深些更有好处。这样想着，便干的越发起劲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初春寒意未歇，你怎么光着脚便下了地，若是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福伯赶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竟不是那被她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菜地，对于他的表现楚荆很是失望。

　　“福伯，你回来啦”，她将锄头顿在地里，扬眉一笑，“不用担心，我身子骨好着呢。”

　　福伯接过她手中的锄头，看着那双沾满泥的脚丫子，不由叹气道，“别人常说女子要‘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在他们两个大男人面前脱了鞋袜，也不怕别人笑话。”

　　说着又将鞋子摆在她面前，“赶快穿上！”

　　阿蛮瘪瘪嘴，暗想，这有什么啊，他们都是哥哥，我才不在意。

　　福伯叹了口气：“公子也真是，除了教她读书写字，耍刀弄剑，就不能再教些女子该有的礼仪吗？”

　　西月裴没有作声，一直盯着手中的书。

　　“哎，也怪庄子里没有个女眷，这女娃娃是要被你们教坏了。”想起去年仲夏，这孩子被楚荆匡着跳入醉花阴的池子里抓鱼，他便不觉头疼。

　　福伯将她弄得乌七八糟锄犁收了，一面叹气一面摇头。

　　阿蛮穿好鞋袜，来到西月裴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福伯哪里都好，可就是太啰嗦了。”

　　西月裴勾唇一笑，答道：“深以为然也。”

　　楚荆拍了怕她的肩膀：“阿蛮，别听福伯的，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若真是养成个大家闺秀的样子，那才真教人害怕。”

　　阿蛮偏头一笑，也学着西月裴的口气，答道：“然也，然也。”

　　她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却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嘶鸣。

　　一听那声音，楚荆脸色一黑，瞬息之间跳到了屋顶上，而西月裴也合上了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