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沙地鸵鸟

18、第 18 章

　　一个月后世宗皇帝一行人终于打算要离开画安郡，西月裴一大早就被请下了山，这次为了阿蛮的安全，他将她留在了山庄里。

　　阿蛮一个人在后山逗了会儿鸟雀，觉得没意思便早早回了飞花小苑。

　　暮色四合，新月如钩。飞花小苑的海棠树下，有个人早已等在那里。

　　阿蛮一看那人，诧异道：“公主殿下，你怎么还在这里？”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和小白一起下山了吗？

　　素婉转过身来，“明日我就要离开画安了，心里有些舍不得，父皇特许我不用参加今晚的筵席。”

　　素婉走到阿蛮身边，“阿蛮，我从小并无姊妹，公子让我要像亲姊妹一般待你，可你总叫我公主殿下，说明你心里一直是疏远我的，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素婉话说得在理，神情又温柔，搞得阿蛮有些不知所措，她捡了些戏园子里学来的生分话，有模有样地说道， “公主说笑了，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野丫头，怎敢与公主攀亲带故。”

　　素婉惨然一笑， “野丫头？若是如此算起来，我也是个野丫头，与你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蛮心中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见素婉神色哀婉，心中恻隐不忍，立刻软了语气：“我不是有意这样说话的，只是我什么都不懂，担心失礼于人又给小白添麻烦。”

　　素婉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天，一点公主的架子也没有，她偏头对阿蛮道，“我说我是个野丫头，并不是跟你置气，而是我从前真的是个野丫头。”

　　见她这幅模样怕是有好些话要说，阿蛮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反正今夜是躲不过了，她便安心在台阶上坐了，听素婉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的娘亲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因为一次偶然，与微服私访的皇帝有了一段露水姻缘，于是便有了我。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突然有了孩子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宗族的人认为她坏了道德伦常，将她逐出了家门。”

　　“后来，娘就带着我四处流浪。有一年天下大旱饥荒蔓延，听闻画安郡可以收纳难民，我们母女二人便往画安郡逃去。那时我娘身染重疾饥寒交迫地倒在了城门口，恰好被路过的郡王妃救回了府中。”

　　“因为我娘懂些琴棋书画，郡王府便收留了我们母女。我那时以为自己这一生会做个端茶递水的粗使丫鬟，可郡王妃并没有让我做那些粗活。那时郡王府已收留了几个孩子，就是楚荆和廉召他们几个。后来王妃将我们几个送到了一处，请了先生教导。”

　　“可惜我儿时身体孱弱，提不起剑，比不得楚荆他们能舞刀弄枪，但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虽然不能习武，可琴却学得勉强。”

　　阿蛮看着她，回想起她在醉花阴上弹琴的事，她的琴一定不只是勉强，不然也不会吸引小白亲自指点她。

　　素婉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公子，其实并不怎么愉快，那时的公子与现在的他真是大相径庭。现在的你恐怕无法想象，他曾也是个会开口大笑的少年儿郎吧。”

　　阿蛮很想知道西月裴过去的事，开口催促，“那你快些说，你初见小白是怎样的？”

　　“有一日，天气太热，我抱了卷册子，找了处树荫读书。刚打开书卷时，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懒洋洋的哈欠声，我那时抬头一看，发现树上藏了个白衣少年。那时府里的总管急匆匆地走过来问我，‘你可见过公子？’，我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被树上扔来的果子砸中了哑穴，所以我只能摇摇头。待总管走远了，少年便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叶子，开口问我，‘此前未在府里见过你，你可是新来的？’”

　　“我听闻老郡王育有一子，又见他气宇不凡，便猜中了他的身份。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他立刻解开了我的穴道，我便对他说，‘你是画安小郡王西月裴。’他嘴角一弯，‘倒是个聪明的丫头’，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琴谱，补了一句，‘不过很无趣’。”

　　“他说我无趣，让我有点不甘心，心里想着总有一日要让他刮目相看。从那以后，我开始更加拼了命地练琴。人人都说我弹得一手好琴，却不知道我练琴练得差点废了这双手。后来，我终于学有所长，让郡王妃很喜欢，说要收我作义女。可公子知道了，却死活不同意，他只让王妃赏了我一座单独的院子，跟这个院子一样，也叫‘飞花小苑’，却不是现在这般光景。”

　　阿蛮听到西月裴不想认素婉妹妹时，心里突然就有些慌，可在慌什么她却不明白。

　　素婉低眉敛笑，“自从得了飞花小苑，公子便时常前来指导我的琴技，我心里也很是高兴。他偶尔来兴致的时候，我们便斗一斗琴。偶尔我也陪他下下棋，那时候他并不似现在这般闲散疏阔。那时的他，身上有着少年人的意气，与剑术师傅比武输了之后也会不甘心。在郡王妃的面前，也会像普通少年郎一般耍赖。”

　　“那时候的他，我觉得很好。”

　　素婉说得都是些阿蛮不知道的事，原本阿蛮以为她和西月裴之间只是隔着十年的年岁，可当素婉将一件件过往的旧事说出来时，她才知道这十二年如果具体到每一天，会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距离。

　　这种距离，让她莫名有些恐惧，“现在的小白也很好。”

　　素婉摇摇头，“那是因为他只让你看到他的好，那些不好的事，他都自己忍受着。”

　　素婉抬起眼睛，“你知道吗，公子虽贵为小郡王，可根本不屑跟那些皇族贵胄簪缨世家为伍。他从小就醉心于江湖之事，一心想过逍遥自在，随性洒脱的江湖生活。这所西月山庄便是他自己建的，因为他根本不想当什么小郡王。”

　　“如果老郡王和王妃还在，必定会护着他，让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王妃在他二十岁的那年染上恶疾重病不治，最后离开了人世。老郡王因王妃的死变得心灰意冷，三年后主动请缨征战荆南，谁都看得出他作这个决定只是为了死在战场上。失去了郡王妃，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

　　“后来，军中传来急报，说老郡王失踪了。那时他一个人在王妃的灵位前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楚荆上了战场。听说栖凰危败之际，他亲手接过帅印，带着南境大军杀入敌营。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荆南之战栖凰胜了，却只有他一人输得惨烈。山河仍在，双亲已失，可他什么都没说，战事一了什么都没了。”

　　“从荆南回来以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却又心事重重，我常常守在堆雪院的门口，希望他愿意开口的时候，能将心里想的事告诉我，可他一次也没有。后来皇上为了安抚军心，亲自到画安论功行赏。也就是那时，皇上发现了我的身份。我原本对这公主之位没什么非分之想，可后来公子遭到刺杀，我娘也中了毒药石妄灵。那时，我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个公主了。我决定向那些人复仇，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阿蛮开口道：“你做了公主是不是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素婉双眼微阖，“是我太天真，一入宫门深似海，别说报仇，想在黑暗的宫墙里活下来都实属不易。可我不后悔，只要是为了公子，哪怕赔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阿蛮神色动容，没想到素婉为小白付出了那么多，此时的她竟让阿蛮有些自愧弗如。

　　她终于对素婉卸下防备，“素婉姐姐，你对小白好就是对我好，以后你若是有什么要阿蛮帮忙的，只管说，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素婉缓和了神情：“阿蛮，你年纪尚小跟在公子身边，有许多事必定弄不懂因果缘由，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有些话虽然伤人，我还是要对你说。”

　　阿蛮温柔道：“你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直说就是。”

　　素婉凝眸，“我听说，公子遭到刺杀落谷后是你救了他的性命？”

　　阿蛮点了点头，素婉释然一笑，“这就是了，荆南一战后公子再没对谁上过心。如今，他将你接入山庄又百般温柔对你，你可想过是为什么？”

　　此话一出，阿蛮心中一怔，她从来不去想这些事，小白带她回来，她就回来，小白教她开心，她就开心。太复杂的事，她弄不清楚也不想明白。

　　素婉却不允许她逃避，她直视阿蛮的眼睛：“公子将你接回西月山庄细心照顾，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素婉说得都是事实，可阿蛮心里却有点难受：“我没让他报答什么。”

　　素婉一双美目落在阿蛮身上，“你没向他要求什么，可他仍旧对你好，是因为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阿蛮绞着手指没有接话，素婉就继续给她下重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日在山谷里救他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最后会如何呢？”

　　阿蛮却突然慌了：“可救他的明明是我，不是别人啊！”

　　“是，救人的确实是你，可如果公子当日遇到的是别人呢？所谓救命之恩重于山，当日救他的不是你，今日能受他这份情的还会是你吗？”这句话看起来轻飘飘的，可却好像一根针，骤然刺入阿蛮的心房。

　　阿蛮撇过头，“你说的这些我从没想过。”

　　素婉站起身来，走到海棠树下，用手摸了摸树枝，“这个苑子是按原来的样式仿造的，一花一木都没有变过。我自幼与公子一起长大，我们之间的情谊，比你如何？可他还是将这飞花小苑给了你。今日他能给了你，难保明日不会给别人，你说是不是？”

　　素婉说得句句在理，阿蛮从未想过的问题被她一一剖开，摆在面前让她不得不去面对。

　　可阿蛮倔强道：“素婉姐姐，你说的不错。可当日救他的是我，这说明我们是有缘分的。小白说过，只要我不主动离开山庄，他就不会赶我走，我就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主动离开？

　　素婉心中一凛，随即敛了心神，笑道：“你放心，公子如此看重你，就算你做了什么错事也会原谅你，又怎么会赶你走。”

　　阿蛮见她神色失落，不由开口道，“素婉姐姐，你以后还会来画安吗？”

　　“约莫不会来了”，她抬起眼来看着阿蛮的眼睛认真嘱咐，“公子近来心绪不宁，你跟他身边，千万要注意他的身体。”

　　阿蛮一听，以为西月裴受了伤，于是心中一紧，“他哪里受了伤，我怎么不知道？”

　　素婉低眉敛目，“身体的伤容易治，心病却难医，公子一向将这些事瞒得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让外人知道。你只需记住，不要让心绪起伏太大。”

　　阿蛮掐住手心，她不知道心病是种什么病，可看素婉的样子，应该是极难医治的病，她心里琢磨着得想办法治好小白的心病才行。

　　沉思之际，素婉拉起她的手同她告别，“记住我说的话，好好照顾公子。”

　　阿蛮点了点头，将这些事珍之重之地放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