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风雪》瞳涟

9、第 9 章

　　余洪业为许照洲准备了一处住宅，留作安置。二人在公廉堂将事情议完，许照洲便要回了，余洪业客气地将人送出府衙大门，又慢慢地往回走。

　　余洪业在案前似是出神良久，最终唤来通吏侍墨。

　　通吏研着墨，将余洪业笔下所写内容看得一清二楚，手控制不住地一抖，惊慌道：“大人……大人怎可、怎可如此？”

　　余洪业落下最后一字，笑道：“他是朝廷派来的制使，他的话便是朝廷的话。朝廷的话，我焉能不听？”

　　“可，”通吏依然觉得不妥，“如此说辞，北岐当真会信？当真会将人交出来？”

　　“这是一计阳谋。更何况……”余洪业敛了笑，望着公牒上未干的墨迹，微讽道，“咱们伏低做小这么多年，北岐怎么不信。”

　　“大人……”通吏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风风雨雨几乎都陪他受过了，听到这话忍不住心酸，“大人都是为了大盛。”

　　“为了大盛……”余洪业喃喃念着，思绪一下飘得很远，回神后说道，“我来阳平路的那一年……是显和三十四年。正是那一年，先帝的身子已经是很不好了，连床都下不得。”

　　墨迹已干，他拿过印章，埋头摁在纸上，口中缓缓说道：“那一年，朝政尚算清明，百姓尚算安乐。大好的盛世，先帝却迟迟不肯退位，不肯教住了十几年东宫的太子继位，你知道是为何么？”

　　通吏摇头。

　　一日为吏，终身为吏。

　　他身份受限，又常年远离朝廷，哪里能知道，只当是盛清帝贪恋皇权，舍不得放手罢了。但这话又不是他能说的。

　　余洪清知道他在想什么，摇首直言道：“因为先帝不放心。他只是不放心龙位的继承人，即便他亲身教了十数年，他依旧不放心。如若那时还有旁的皇子可以选择，先帝必定不会选择今上。”

　　通吏迟钝：“为何会不放心？”

　　余洪业默了半晌，在通吏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直接道：“先帝要的是和，今上要的是什么？”

　　通吏猛然明白过来，心胆俱颤。

　　“不过是边地摩擦罢了，何足为怪？哪里值当朝廷派个正二品的官员来？”余洪业冷笑道，“他们想变天，那我便让他们看明白，这天，究竟变不变得。”

　　——

　　酉时正，许照洲乘着马车回到住宅，看见了蹲坐在石阶上的柳萌初。

　　那人两肘撑在膝上，竖着手臂支下巴，看见自己，几乎是蹦了起来。

　　许照洲问：“这是在做什么？”

　　柳萌初撇了撇嘴，暗道这人可真没半丢生活情趣。

　　她眼眸弯得很好看：“在等您回来啊。”

　　“有事？”许照洲沐着夕阳，整个人显得温和，“在院子里等便是。”

　　柳萌初噎了噎，也不知道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她笑着说道：“您在外面劳碌一天，饱尝了人世间的阴冷，晚上当您回到家时，发现您家门口有个人全心全意地等着您，您的心难道不会觉得温暖么？”

　　“没有这份感觉。”许照洲不带温度地笑了笑，迈步往门里走，直白地拒绝道，“掌柜不要在这上面花心思。”

　　柳萌初跟着小声反驳：“您现在感觉不到，肯定是因为不习惯。等您习惯了……”

　　她顿了顿，一转话题，不满道：“您怎么还叫我掌柜啊？都说当您丫鬟了，您就不该客套地叫我掌柜。若是不小心让外人听见了，岂不是很麻烦？”

　　二人走到了许照洲住的院子门前，许照洲住了脚，说道：“我知道掌柜姓名。”

　　柳萌初看着他笑：“那您叫一个听听看？”

　　许照洲很配合她：“魏折枝。”

　　“别喊我这个，没人这么叫过我。”柳萌初说，她将双手背到身后轻轻握了握，“您叫我初初吧。”

　　许照洲转身要走。

　　柳萌初忙喊住他，有些委屈：“您府上的丫鬟您也喊她们全名么？喊我这个怎么了？”

　　“真想当丫鬟？”许照洲转过身子看着她耷拉下的眼睛问。

　　“我从没和您说假的。”柳萌初说，蓦然想起什么来，她又说，“契书！我们什么时候签契书？”

　　许照洲被她说笑了：“掌柜知不知道当丫鬟是要入奴籍的，还是说，掌柜觉得落了奴籍，日子也不会很难过？”

　　柳萌初一愣。

　　长瑞方才得了吩咐，眼下正提了两桶子的热水，见两人还杵在这儿，不禁皱了皱眉，瞥了柳萌初一眼，对许照洲道：“主子，热水来了。”

　　许照洲点了点头，让他拎着水先进去。

　　柳萌初发僵地站在原地。

　　许照洲让她慢慢地想，过半晌才问她：“后不后悔？”

　　“不后悔。”柳萌初摇头，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是我要以丫鬟的身份跟您到这儿来的。都是我情愿的。”

　　长瑞空着手从院中往院子里来，两人还是相视着不说话，长瑞又皱了皱眉，出声道：“主子，水放好了。”

　　“长瑞，”许照洲唤了他一声，视线依旧落在柳萌初身上，说道，“给她起个名字。”

　　“啊？”长瑞愣了，反应过后满脸写着不情愿。

　　柳萌初更加不乐意：“为什么啊……主子。”

　　许照洲正了正神色，解释：“府上仆役丫鬟的名全是长瑞做得主。”

　　这话在变相地承认什么。

　　柳萌初眼睛一亮。

　　落日余晖把光落到许照洲肩上。

　　柳萌初又小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签契约？”

　　许照洲却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签。”

　　院落门前倏然只剩她一人，春风干燥，和缓地吹过来，她抬首望了望头顶飘浮的云层，抬手虚虚抓了抓。

　　长瑞再一次从院里走出来，见她还站在院门口，语气冷硬道：“主子沐浴时，方圆十里不准有人。”

　　“长瑞小兄弟对我的敌意好像格外的大。”柳萌初笑着对长瑞道。

　　长瑞冷脸不接话，算是默认。

　　“主子沐浴时，方圆十里不得有人靠近是吧？”柳萌初用指尖摩挲着下巴，像是在琢磨。

　　“我猜也是这样。”柳萌初放下手，对长瑞说，“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出来呢。”

　　被心上歹人防了一把的长瑞脸色当即变得不好看，但他向来不同女子计较。

　　对着长瑞做了个请的手势，柳萌初铁面无私道：“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主子的肉/体。”

　　长瑞一愣，脸色清白，怒道：“放——”

　　“放屁？”柳萌初轻呵一声，随即恢复到面无表情，说道，“你自证清白的唯一法子，就是赶快走出这院子。”

　　长瑞一步跨出远门，快步向外走，咬牙道：“我说的是放肆。”

　　柳萌初他在后头咳了一嗓子，也提步离开这儿。

　　长瑞心中憋着一大股火气，新仇旧恨，他忽然说：“主子要我给你起名，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名字？”

　　“主子说府上仆役丫鬟的名字全归你管。”柳萌初先不答，“那你自己的名字也是你自己定的？”

　　“怎么可能？”长瑞有些骄傲地道，“我是主子的亲随，我的名字自然是主子给的。”

　　“是么？”柳萌初随口应，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两边草色青翠，长瑞眼角余光瞥见，拍案道：“往后你便叫春草了。”

　　柳萌初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心道你看我应不应这名儿。

　　她弯腰素质极差地揪一把草，顺口问：“那除了你，府上还有谁的名儿是主子起的？”

　　长瑞在心底拿她当细作，思忖着细作打听到这事儿能有什么用。

　　长瑞犹自揣测着，柳萌初却不耐地催促了好几遍，最后只当是他不乐意答了，也不强求，嗤了一声，无所谓道：“小气巴巴的，以后我回了府自然就知道了。”

　　长瑞犹豫了片刻，说道：“万青。他也是主子的亲随。”

　　万青……

　　另一个亲随。

　　柳萌初眸光微闪，倏然咬了咬后槽牙。

　　——

　　翌日，许照洲去了正月里那被烧毁了的山林。

　　阳平路是国之要地，却并无天险可守，是以只能增设人工障碍，以阻戎马，防外侵。

　　那把火将林子烧了个干净，官府又招募了不少边民来重新植树。

　　许照洲一待就是一整天，晚间回宅院时，门口依旧坐着一人，同门口摆置的石像媲美比较。

　　“主子，咱们这是什么样的宿缘？”柳萌初已经改了口，笑眯眯地说，“怎么我随意出来坐坐，也能碰见您呢？”

　　长瑞暗道一声无赖。

　　许照洲顿了顿，片刻后问道：“坐够了么？”

　　“够了够了。”柳萌初站起来拍拍屁股，跟着他往里走。

　　眼尖地发现他袍角有污泥被擦时蹭留在衣料上的印记，有些地方甚至被刮破了。

　　相处多日，柳萌初大抵能看出来许照洲这人很讲究，衣服即使一天内穿不脏，也定是日日要换。

　　今日新换的这一件就很反常。

　　但她装看不到刮破的地方，兴奋道：“主子，您袍子脏了，我帮您洗洗吧。”

　　长瑞跟在许照洲的另一只手边，闻言说道：“主子的衣服自有人去洗。”

　　言下之意便是轮不到她来操心了。

　　许照洲此行一切从简，连同随从也只带了长瑞一个。长瑞有些活计做得少，可该会的也都会。

　　晚间时候，长瑞抱着那脏了的袍子从许照洲院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火盆。

　　柳萌初换下她平时里常穿着的色彩各一缤纷的衣裳，着一身黑，抱手靠在墙根处，说道：“这就是你说的自有人替主子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