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折花令（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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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朝中局势便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了。
师父是帝师，师兄是尚书令，说他俩是嵩国的实权者并不为过。
纪千觉得自己还算得上幸运，像他这种出身贫寒又不太聪慧的，若没找着师父这座靠山，不知在京城要被整死多少回。
首先连诚一定会对他下死手。
而他能有如今的光景，还是多亏了季谦。
不然他得死在漠北的风雪里，和那些不知名姓的人们一起。
“谦儿这孩子，既聪慧又善良。”连诚也这么夸季谦，虽然不知真假，但总是夸奖的话，“他若当初不从武，现今该是我得力助手了。哦，不，如是他的话，我把我这位子让给他都行。”
“是么？”纪千笑了笑，心里有点酸酸的，这样的情感从他十二岁初识季谦时就有了。
他一直一直在仰望季谦，努力地背书努力地考试，十八岁时到京城，很糗地被季府的排面吓得摔了一跤，而后才知季谦是前任丞相之子。
而现在二十三岁，才知道季谦和当朝长公主有婚约。
他什么都比不过季谦，怎样都追不上季谦。
又何谈心中那点执迷不悟，那点痴心妄想？
“喜欢一个人吧，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连诚托腮正儿八经地说。
纪千低着头，听他的下文。
“至少有梦想了嘛，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果然从连诚嘴里听不到什么好话。
“我怎么就想不开跟你来谈心了？”纪千自暴自弃地反问。
“因为除我以外你也找不着其他人了。”连诚说。
确实说的大实话，纪千无语反驳。
“师兄，你一天很闲啊。”纪千说，既然反驳不了，那就岔开话题。
“也没有，你处理公务的时候我也在处理，只不过我有手下，你没有。”连诚致力于气死纪千，不亦乐乎。
“我忽然想升官了。”
“那你想吧，梦里什么都有。”
逗小师弟的日常很有意思，连诚有时还特意不给解药，看这叠大饼在床上摊过来摊过去；小师弟表情狰狞，但咬碎牙也不求他给解药。
连诚还算有点儿良心的师兄，因为体谅师弟基层官员的辛苦，逗得差不多了会给药，让他消停了赶紧睡觉休息，别耽误第二天早朝。
“纪先生很有意思。”涟漪说。
连诚把玩着手上的象牙扇子，一挑眉看向他的好姑娘，“扫了几次地，吃了一两回火锅就被收买了？”
“奴婢不敢。”涟漪垂眸行礼。
“现在仅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敢不敢的。”连诚收了扇子，递给姑娘，“天凉了，帮我收好。”
涟漪接过扇子，抬眸笑道：“大人这算是，多了位朋友吧。”
“这世上没有谁会拿毒药和酷刑去对待朋友的，他呢，算是师父帮我收养的小宠物，逗起来蛮有意思的。”连诚无所谓地撇撇嘴，“倒是你，涟漪，我可花了些心思给你寻个好夫家；你呢，全给我推了。”
“我是想陪大人您终老嘛。”涟漪还是笑，文文静静的让人无法苛责。
“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你别打我主意。”连诚双手在胸前划叉，气鼓鼓道。
“那我哪天打别人主意了，大人不许拦着。”涟漪说。
连诚精明得很，“是棠雪那小丫头？”
“我这么明显的吗？”涟漪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还行，目前应该就我看出来了。”连诚说，“你俩要真的成了，就长住连府吧，俩姑娘家住外边不安全。”
涟漪再次行了礼，玉白色的象牙扇子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我很多时候都搞不懂大人您。”
“哦？”连诚歪头。
“但大人对涟漪的好，涟漪永记于心。”姑娘一字一句，下一刻便要发誓。
连诚打断了，“别，我也对你没多好，只是你跟我十来年，我也就信得过你。”
“涟漪，你不用特别去记谁人对你的好，因为谁对你好，都是你支付了代价的。你要真心相对谁好，那必须是你喜欢的你爱的人，而我还有其他一些人，都没必要让你掏心掏肺。”
“在我这儿，你做好该做的事情就行，不然你不会知道我哪天利用你，甚至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跟了我十来年，知道我的性格，也看过我的手段，你应当畏惧，而不是感恩。”
“退下吧，记住我的话。”
连诚知道是吓着涟漪了，姑娘离开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但他也必须给予警告。
他不想别人掺合自己太多事，哪怕是心疼都不行。
他可以追着那道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一辈子；但不允许有人心疼他。
那会显得他可怜又可笑。
连诚肺痨病又发作了，虽然咳着要命，但也与往日无差。
所以他照常工作，处理掉户部一窝欺上瞒下、贪污枉法的主儿。
连诚并不反对贪污受贿，毕竟他自己没少搜刮民脂民膏，不然他也没钱置办这么大个院儿外加郊外的别苑，外加养百十号暗卫等等等等。
但贪污呢，你总得有点儿底线，不能太过；过了最后的底线，惹出乱子了不好收拾。
“所以在乱子真正被捅出来前，我得先把你们收拾了。”连诚笑眯眯地对跪倒一片瑟瑟发抖的户部官员说，“我不反对你们贪钱，但我也不养酒囊饭袋。”
“本来想诛了你们一个二个的九族，但谁知道你们人这么多呢，诛九族太残忍了，这两年嵩国的人口也没怎么增长，再杀上头的人会唠叨我的。”
“那就把你们发配到蒙郡吧，正好前方缺人手，帮着挑挑行李、背背炊具也行。”
“就这样，诸位可有异议？”
说了一大堆话，嗓子受不了，连诚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跪着的官员们噤若寒蝉。
暗卫谢予给他递上止咳的药，连诚挥手推掉了，“回去喝点儿糖梨水就好了，这里你们处理吧。”
“是。”谢予颔首。
“我还有什么事儿要做来着？”连诚敲了敲额头，“哦，对，还得去御书房议事。”
“你们出个谁，去喊纪千陪我一块去，让他把杂事推一推。”
虽然纪千对皇宫轻车熟路，但去御书房还是头一次。
那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去议事的地方，他这样的七品小官自然没有资格。
不过连诚给他开了个后门，暗卫来通知他，说去旁听议事。
“你不是想升官吗？”连诚边咳边笑说，“给你个学习的机会。”
纪千站到他背后，给他拍背顺气，“你倒想起一出是一出。”
“搞清楚，我是你上司，再跟我说话这么没礼数，当心我降你的职。”连诚扭头，阴恻恻地笑。
“师父来了。”纪千说，“要扶你一下么？”
连诚瞥到门外进来的人，“扶一下吧，我有点站不起来。”
季泽冲纪千和蔼地笑了笑，又对连诚蹙眉道：“从言，你又不爱惜自己了。”
“没有‘又’啊，师父，我一向很爱惜自己的。”连诚说，“这不是公务在身嘛。”
“待会儿议事结束，随我去太医院。”季泽语气强硬起来。
“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不用那么麻烦。”连诚虚弱地笑了笑，纪千在一旁搀着，有种他会被秋风吹走的错觉，“快落座吧，师父，其他同僚也来了。”
纪千便临时担起照顾连诚的职责。
好在连诚也挺能忍的，在议事途中没咳几次。
纪千的余光瞥到斜对角，自己的直系上司，吏部尚书陈大人在对他吹胡子瞪眼。
得，纪千知道自己未来的任务有会多许多。
这朝中虽大部分都是师父师兄的势力，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刚正不阿绝不站队的人物，例如这位陈大人。
陈大人对他这种走后门进京任职的，一直保持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兢兢业业不敢出任何差错，也得不到陈大人一个好脸色。
他想自己就算凭自己的实力升官了，也不会得到陈大人的认可。
谁让他一开始就是背靠大树。
“纪万，你怎么看待陈大人对选拔人才方式的革新？”连诚的声音响起。
好在纪千也没多走神，“陈大人所言，句句在理。”
“怎么个在理法？”陈大人放下手中刚拿起的茶盏，挑眉追问。
“其一，将六部选拔人才的权力归于六部尚书，能够减轻尚书令大人的负担；其二，六部的各位尚书大人对本部的情况更为了解，相比尚书令大人......”纪千瞥了眼连诚，“更容易找到适合岗位的人才。”
陈大人脸上的严肃舒缓了些，不过多了些许玩味的神色，纪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师父，而师父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那就好，但他此言确实是打自己和师父师兄的脸了。
“能给在下减轻负担，在下也确实是求之不得，诸位都知道我这副不中用的身子，指不定哪天就去了。”连诚轻轻说笑道，“不过，今日发生一事，让我有些不敢放权啊，王大人。”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绷紧了身体，“连，连大人这是什么话？”
“老实话。”连诚抬了抬胳膊，纪千只得立马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二人缓缓踱步到王大人面前，连诚微微扫了眼椅子上战战兢兢的官员，又环顾了下四周，“诸位扪心自问，这选人用人，哪一次不是诸位大人心中有了定下的人选，才来找连某盖章签字的？但我听陈大人这话，像是连某独揽大权，给不了诸位用人自由。”
“但陈某所言，只是想把用人制度书面化，并没有指责连大人的意思。”陈大人起身，斜斜地瞥了眼吓得腿软的户部尚书，“今日户部出现的问题，陈某也有所耳闻；但连大人可要记得，当初是您任命王大人为户部尚书的。”
“那便是连某病眼昏花了。”连诚自嘲地笑了笑，他有些站不稳，纪千搀着他，还蛮有劲儿，“请诸位见谅。”
坐上位一直默默不语的季泽缓缓开口，“我觉得陈大人这个制度可以细化下。”
陈大人忙把目光转过去，“季大人请讲。”
“我可以不用站起来吧。”季泽开玩笑道。
这一语让有些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连诚顺着季泽的话说，“那我也回位子上坐着，不给您压力。”
饶是陈大人再严肃，也讪讪一笑，坐了回去。
纪千在搀扶的过程中摸到连诚的手，他手是凉的。
“六部之内，五品以下包括五品的官员由各部尚书直接委任；而四品及其以上的官员由每部尚书举荐，尚书令考核，考核通过后由尚书令与其他五位尚书进行表决，获三票以上者方能被委任。”季泽细细说来，各部尚书纷纷点头称是。
连诚不言语，他低头抿着茶水润嗓子，纪千不知怎的，伸出手来慢慢抚着他的背，像在撸一只猫。
连诚也由着他摸，季泽看过来，问：“从言，你意下如何？”
“季大人考虑周全，学生并无异议。”连诚颔首，毕恭毕敬道。
“那池砚，你呢？”季泽又看向陈尚书，陈墨随。
陈墨随拱手道：“全凭大人安排。”
其余几位尚书也拱手道：“全凭大人安排。”
“唉哟，问你们确实没意思。”季泽摇摇头，抬手指了指纪千，“阿万，你来说，你有什么意见。”
“我......”纪千偏了偏目光，瞧着连诚。
连诚继续抿茶，没给他一点暗示。
“但说无妨。”季泽鼓励道。
“我觉得这个方案虽然确实能把甄选到更合适于六部的人才，但操作过程实在麻烦了些，效率不高。”纪千小心翼翼地说。
“只是选四品及四品以上的人才这般操作，一般而言，四品及以上的官员不会轻易变动，选人效率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求人才的质量高就行。”连诚放下茶杯，瓷杯磕到实木桌子上，发出清脆一响。
纪千缩了缩目光，低声说：“哦。”连忙也将忘在连诚脊背上的手缩了回去。
“所以今日要谈的第二件事情......”连诚目光冷冽。
却被陈墨随打断道：“是关于对户部尚书王谈的免职处理。”
所以陈大人跟师父师兄是怎样的关系呢？
好像也不差。
纪千不是太懂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反正关系很复杂就对了。
连诚被师父提溜走了，说是一定要他去趟太医院。
纪千落在后面，和陈墨随一同出的宫。
“是个很正直的孩子。”陈墨随的严肃完全褪却，这会儿正笑吟吟地看着纪千。
纪千有些承受不住，忙颔首谦虚道：“大人谬赞了。”
“再磨练两年吧，我看好你哦，小伙子。”陈墨随拍拍纪千肩膀。
“谢谢，大人抬爱。”纪千磕磕巴巴说，他到底只存了一两句客套的话，要陈墨随再夸他，他都没词儿来应对。
“可惜就是，你这孩子不太聪明。”好的，果然下一句陈大人就不夸他了，“你要有那连从言一半的聪慧，再比他早生几年，做了季大人的首席弟子，嵩国朝政也不会如今日般颓废。”
“也没有多颓废吧......”纪千弱弱道，跟北狄打仗有些年了，除去蒙郡，其他郡县都还挺安稳的，没说闹造反。
“那是因为有季大人做定海神针，要季大人不在，那疯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陈墨随愤愤不平道。
纪千下意识点点头，连诚是个疯子，他赞同。
而且陈大人和师兄确实关系不好啊。
“王谈一事，学生应当负全责，还请师父责罚。”回府的马车上，连诚被颠得摇摇晃晃，他紧抓着狐裘，一字一句对季泽说。
“现今我们要考虑的是，选出新任户部尚书，把王谈贪出来的口子补上。”季泽扶着他肩膀，连诚的脸色还是煞白，“你这些天歇着，我就怕你为这事儿闹出个好歹。”
“我手下的人已经开始抄王谈与他同党的家宅了，谢予发回消息说，已在王府地下寻到数千两白银。”连诚抠着狐裘，差点将料子撕下来一块。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也不需要过于自责。”季泽捏了捏连诚胳膊，以示安慰，但连诚的衣服太厚，捏不到肉。
连诚也没几两肉了。
“我都怕你走在我前面。”季泽叹气道。
“怎么会？”连诚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他往季泽那边靠了靠，季泽身上是暖的。
“还有一件事......”连诚忽然想起来，“师父是正式打算要培养纪千了吗？”
“嗯，那孩子是块璞玉，好好打磨，能成大器。”季泽目光慈祥，随即又收敛为可惜，“但我又答应了谦儿，不叫阿万多接触朝堂上的事。”
他那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就该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朝堂上那些事还是太复杂了，不适合他。
“这是谦儿信里的原话。”季泽说，“我一生没为我这儿子做过什么，他为着好友的一点请求，我还是得尽量满足。”
连诚有些心虚地瞟向摇晃的轿帘，想自己大概是让师弟接触了很多复杂的事情。
“啊啾。”纪千刚跨进连府大门，便打了个喷嚏，被风吹的吗？
陈大人似乎很高兴，一挥手便免掉了他今日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让其他人分着做就行，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也罢，这就当是陈大人给他补的旬休。
一抬眼，便看到小碎步跑向厨房的棠雪。
纪千挥手拦住她：“厨房里有梨和冰糖吗？”
“是有的，纪先生。”棠雪被吓了一跳，还是记得行礼，“梨园的梨子熟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都吃不完。”
“那午后多道甜点吧，就冰糖炖雪梨。”纪千说，他想起这是民间治咳嗽的偏方，不知道对肺痨有无作用。
棠雪深深看他一眼，笑了，“是，纪先生。”
作者有话说第5章 折花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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