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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折花令(四) ...
闲暇之时,纪千还得跟着师父季泽学习。
季泽,他至交好友季谦的父亲,嵩国前任尚书令,现任帝师。
因师父有帝师的名头,所以纪千有幸和皇帝一起听课学习。
不过他可不敢跟小皇帝互称师兄弟,他只是个七品小官,他不配。
小皇帝年仅十岁,正值活泼好动的年纪;纪千好歹长他几岁,便担起了监督之责。
“陛下,您的《帝术》第三章第十条,还有五十遍没抄完。”
“陛下,您今日的背诵任务还没完成。”
“陛下......”
“李曜,我好不容易来陪你学一次习,你就这么作弄我?”便是好言好语规劝不行,纪千干脆挤出几滴眼泪,扯着嗓子嚎得真情意切,“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怎么就瞎了眼......”
“停停停!”小皇帝李曜总算从书桌上下来,“好哥哥,戏过了啊!”
纪千望天想了会儿自己的台词,“抱歉,拿成怨妇的本子了。”
“不过说实话,那些唱戏的说书的,都没谁演一演讲一讲教书先生,也怪不得阿千你。”李曜很大度地走过来,拍了拍纪千肩膀。
“那现在陛下您能坐下好好抄书了吗?”纪千仰面看着小皇帝,小眼睛一眯,笑得万分真诚。
李曜无语地看着纪千钳着他手腕的手,万分痛苦地点了头:“好,朕终究是错付了。”
总而言之,陪小皇帝读书,就是要比谁的戏多。
好在他俩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但都是话本子传说故事的忠实爱好者。
纪千每月陪李曜学一两天,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当专职伴读。
一般是师父跟李曜吧啦吧啦讲一串,他只需待着师父讲完,问师父一两个自己在自学途中遇到的问题。
“为什么阿千你不来专门当我的伴读呢?你每月只来一两天,先生给我讲的大部分东西你都没学到。”李曜愤愤不平,满脸写着凭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遭罪。
“师父是看你太寂寞,所以让我来给你当玩伴,你就想着我来陪你,跟你一起胡闹。”纪千拿笔杆敲一敲小皇帝手指,“字儿写错了啊。”
“你摸着你良心说,你是来陪我玩儿的?”李曜把写错的字一划叉,继续愤愤。
“我摸着我良心说,是的。”纪千很老实很认真。
李曜仅有一个异母姐姐,便是当朝长公主,李盈怀。
李盈怀和纪千同岁,在李曜四岁继位后,搬出了皇宫,故与李曜也不甚亲厚。
但关于姐姐的事情,李曜还是知根知底。
例如,李盈怀与季谦订下婚约,在十五岁时。
“那时候朕还太小,不然肯定不会同意阿姐与那谁谁的婚约,我肯定让阿姐嫁给你。”李曜撅着嘴顶着毛笔,摇摇晃晃没顶住,蘸了墨的毛笔尖划了他一脸。
纪千把手帕扔给李曜,掩下眼底的失魂落魄,“承蒙陛下厚爱,臣配不上长公主。”
“诶诶,阿千?”李曜停下擦脸的手,“你怎么忽然跟我客气了?”
纪千起身,“我去让宫女打些水来,你都成大花脸了。”
“不是,你都给陛下伴读一年了,才打听到容月公主和谦儿有婚约啊?”连诚差点被米酒呛到,笑得好一番没心没肺。
容月公主是长公主的封号。
纪千蔫蔫地说:“师兄你也早知道了啊?”
“嗯,他俩的订婚仪式我在场嘛。”连诚收敛了些,主要不想杯子里的米酒再洒了。
不过师弟是真惨,本就暗恋好友无望,还得知好友有婚约的事实。
连诚没那么好心安慰,还火上浇油一把:“而且等谦儿班师回朝,他就要和公主成亲了;你与他要好,说不定他让你当伴郎。”
师弟蔫儿得更厉害了,八尺男儿在圆凳上蜷成一只大型白萝卜。
连诚憋不住,终是笑得直拍桌子,“小孩儿。”
小孩抬头瞪他,奈何眼睛太小盛不住眼泪。
又稀里哗啦糊了满脸。
连诚起了身,把哭得一抽一抽的师弟揽入怀里,慢慢地抚背,慢慢地哄:“会过去的,你还年轻,前路不愁无芳草。”
他语调轻浮,像在说俏皮话。
纪千的哭腔闷闷传来,“可我只有一个季谦。”
这时候又到了夏末秋初,连诚被西边来的凉风激得喉咙发痒。
他咳得站不稳,半个身子都倚在纪千身上。
“你该吃药了,师兄。”纪千没有推开他,只闷闷地说。
“我知道。”连诚把纪千抱紧了些,“你让我难过了。”
纪千没懂连诚的意思,他也没多问,他想着季谦,和往常好多年一样想念着。
“好师弟,我想要你了。”连诚咬了咬他耳朵,不轻不重地。
“既然师兄时不时需要,为何遣散了府上养的小倌?”纪千的眼尾还是红的,问问题时带着鼻音。
“玩儿腻了,再养着也费钱。”连诚俯身,“而且之前也没遇见师弟这样的,正好尝个新鲜。”
“也不新鲜了。”纪千别过脸,不看他,抬手去扯帐子的边角。
“别拉帐子,闷得慌。”连诚去捉他的手,纪千还是快一步,把素白色的帐子拉下来,两人同困在一方狭窄的天地。
“还是白天,我也不想被人偷窥了去。”纪千说。
“没人跟你一样。”连诚低头又咬。
“也没人跟你一样。”纪千受着,抓上连诚乌黑的发。
“杨柳拂风风拂水,捣衣声声女伴催。少年踏歌穿云过,回眸一笑影相随。”
是《竹枝词》的曲儿,纪千在哼。
连诚觉得是自己不够卖力,小孩不光把曲儿哼得哀婉缠绵,词也唱得清清楚楚。
“你这是在鄙视师兄咯?”连诚挺了挺身,纪千“啊”了一嗓子,挤出了点儿眼泪。
“我忽然想起来的。”纪千说,“之前你不是也唱过么?”
“是有这回事儿,不过你先别说话,做正事呢。”连诚上手把小孩嘴捂了。
而后被咬的同时,被掀翻在床。
“该我了。”纪千说。
“小/畜/生。”连诚抓上他粗糙不平的后背,有点可惜自己没留指甲。
那首《竹枝词》是被烟暖楼新晋的头牌花魁唱火的。
纪千没去过烟暖楼,却也听说过那位花魁的传说。
姑娘是蜀郡人,生得天人之貌,嗓音也并非凡品;初露头角那日,乌发未挽,只一身素衣白裳,清唱一支《竹枝词》,如仙乐渺渺降世,余音绕梁,十里可闻三日不绝。
“哪有传闻那么夸张。”连诚猫似的窝在纪千怀里,不屑地撇撇嘴。
他们纠纠缠缠够了,便也懒得再动弹,你搂我的腰,我贴你心口,纪千说起《竹枝词》的事,得到连诚的白眼否定。
“那位天青姑娘胜就胜在比其他花魁更加清丽脱俗,你想你吃惯大鱼大肉了,突然来碟炒春笋,可不就一口飘飘欲仙了嘛。”
纪千说:“师兄,你别老是用菜打比方,而且天青姑娘怎么就炒春笋了?”
“我忽然想吃炒春笋,但现在快入秋了。”连诚有点儿忧伤。
纪千看着他,琉璃般的眼珠漂亮而深邃。
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真的只是在想炒春笋。
“师兄会有忧心事么?你方才说,我让你难过了。”纪千问,“我不是太懂。”
“我也不是太懂你为什么问题那么多。”连诚打着哈欠,白眼又翻了出来。
“你睡会儿吧。”纪千扯了扯被子,“我也睡会儿。”
“你还在难过,对不?”连诚闭上了眼,嘴角的笑容狡黠。
纪千不与他计较,白惹自己生气。
“是,一直在难过,可能一辈子都难过。”纪千自言自语,也许连诚听见了,也许他没有。
连诚睡醒后,稍稍把自己清理了遍,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唤棠雪去把他新入手的扇子拿来。
涟漪帮他整理衣带,帐子里纪千还在睡着。
“记得到晚饭的点儿了,喊纪千起来,备好洗澡水和干净衣服。”连诚精神头不错,多此一举地嘱咐照顾他多年的涟漪。
“那大人是不回来吃晚饭了?”涟漪帮他束好腰带,抬眸问。
“嗯,好不容易去师父那儿一趟,总得吃他一顿饭。”连诚笑眯眯回道。
涟漪轻轻叹气,棠雪进门,把象牙骨素绢面的扇子双手递上。
扇面素净,只一枝早春的梨花。
涟漪和棠雪把他送到门外,马车已然备好。
“大人。”涟漪突兀地唤了他一声。
连诚知道涟漪不是不讲礼数,他停下来,侧身等她说完。
“已经二十多年了。”涟漪咬一咬牙,还是欲言又止。
“是三十年了。”连诚纠正道,他笑了笑,“有个小孩说,会一辈子都难过,我这不是离一辈子还早着吗?”
涟漪摇一摇头,“路上小心,大人。”
便和棠雪后退一步,矮身行礼。
连诚上了马车,他展开他的扇子细看。
梨花画得精细,像从树上刚摘下来似的。
季泽一向过得艰苦朴素,连诚也习惯了来季府捞不到半点油水。
“可难为你咯。”季泽给连诚夹了一筷子豆角,说笑道。
“您别这么说,徒弟为师父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吃点儿素食算什么。”连诚也乐得接他的说笑。
“你呀你。”季泽说不过,便无奈摇头,继续夹菜。
连诚趁着他别过脸的功夫偷瞧他,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季泽的侧脸仍轮廓清瘦柔和,眼角的皱纹都恰到好处的可爱着。
季泽年轻时候,是真的模样一等一好,穿正红朝服立于堂前,用天神下凡形容并不为过。
连诚忘不了曾经季泽的灼灼光华,同时也爱着他经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如玉。
是,季泽是他的痴心妄想,从七岁开始。
到现在,总共三十年。
他三十七岁,快进不惑之年了。
他们聊了些朝堂的事,季泽又问了纪千的情况。
连诚挑挑拣拣地答着,心不在焉地想,要是师父知道自己小徒弟惦记着自己儿子,那会有什么反应。
当然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大徒弟惦记着他自己。
这么说来,连诚和纪千还是挺有缘分的。
连诚苦笑一声,拿过手边的杯子。
季泽好香茗,所以连诚这杯子里也是从舌尖苦到心里的茶水。
他只得抿了口,他又没得挑。
同病相怜...
你俩干脆就这么过一辈子得了。
其实感觉也还不错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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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折花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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