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阿飘》鲁予熙

27、红枫叶里的孤魂（六）

　　唐教授从怀家离开，哪里也没去，转而敲开了对家的门。
　　常律开了门，唐教授便问：“你师父呢？”
　　常律侧身指了指客厅，符老先生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声音，他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老唐，你来了啊。”
　　唐教授走了过去：“怎么，看出什么来了？”
　　符老先生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老唐，咱们的眼力都不行啊！”他顿了顿，想起阿飘望向他的那个眼神，“那个孩子，我也没能看穿她。”
　　唐教授微微一怔。
　　符老先生的功力在他之上，他的眼力也不行？阿飘这孩子，在唐教授看来，就是一个浑身冒着功德金光的福娃娃，那在符老先生眼力，阿飘是什么样子的？
　　符老先生苦笑：“可笑我还想着收她为徒，可我——哪有那样的能耐啊！”
　　符老先生名为符长璋，玄术上颇有天赋，在道门扬名甚久，也被捧着做了许多年的大师，他一直自认为是道门中的佼佼者，而今天，一个六岁小孩的眼神就击碎了他多年的自负。
　　唐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我从前一直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去劝说别人，如今这句话也落到我自己头上了。”符长璋叹气，转头对唐教授说，“老唐，我猜，那孩子应该是某个大能的转世。”
　　唐教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大能转世？”
　　符长璋点头：“很有可能，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还有那只红衣厉鬼，他身上下了某种高级的禁制，能力被束缚了。我没有细看，因此没有分辨出是什么。”
　　符致远若有所思：“难怪那天红衣厉鬼一见到我就跑，我与他交手时还在疑惑，怎么一副不经打的样子。”
　　“能力被束缚了，自然不是你的对手。”符长璋说，“如果让他发挥出全部实力，连我也要吃亏！”
　　唐教授和符长璋就着红衣厉鬼的话题聊了好一会儿，说到后面，唐教授问道：“北方那边，那枚铜钱，就那样处置了？”
　　说起这个，符长璋也觉得头疼：“老拐子、苟老六这伙人，死了也要给道门添堵。那枚铜钱本就不是凡品，又辗转着被好几个邪道各种炼制，除了那样镇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唐教授犹豫着说：“就怕压着压着，反而邪气更甚，到时候更不好办了。”他这还是知道了朱山结界里的事而想到的。
　　符长璋喝了一口茶，说：“不是都交给阎老了么，他那样的实力，不用太担心。”有一句话符长璋没说，如果阎老那一派都搞不定了，道门也没人能搞定了。
　　不对，等等……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常律原本昏昏欲睡地陪着师父和唐教授闲聊，听到声音，整个人瞬间清醒了，立马就要起身去开门。符致远伸手阻止了他：“我去开门。”
　　他感受到了那只红衣厉鬼的气息，就在门外。
　　打开门，符致远就见阿飘仰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计教授站在对面的门口，目光中带点淡淡的忧伤，看到符致远的时候又转而瞪了他一眼。
　　符致远默默地把阿飘放了进来，枫衣跟在她身后。
　　符长璋与唐教授站了起来，目光在阿飘和枫衣之间游走着。
　　阿飘平静地开口：“说吧，早点说完早点回去睡觉。”
　　常律脱口而出：“说什么？”
　　枫衣笑了笑，面向符长璋：“符先生，许久不见，可还记得在下？”
　　符长璋面色凝重地说：“当然记得。老拐子前前后后养了数只厉鬼，你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位。几年前……”
　　那个时候，符长璋等人为了老拐子留下的各种烂摊子而焦头烂额，某一日，一只红衣厉鬼突然闯进了他的地盘，符长璋只与那红衣厉鬼对视了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老拐子的鬼仆，遂毫不犹豫地发动了符箓桃剑雷法三连击，原本以为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恶战，谁知那红衣厉鬼最后自己跑了。
　　想到当初，枫衣只余苦笑：“当初原本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怎料您二话不说就攻击在下，在下就只好跑路了。”
　　符长璋一愣，那时候他就没有恶意？反而是来求帮忙的？
　　枫衣叹了口气，缓缓地道：“约摸四十多年前，在下被老拐子虐杀于崀山红枫林中，魂魄被拘……”
　　四十多年前，正是新时代到来的初期，枫衣的恋人红叶日渐病重，大限将至，红叶对枫衣提出了最后一个愿望：“你能替我再去看一看漫山的红枫吗？”
　　他们在红枫下相识，曾携手赏过数次红枫的美。
　　枫衣应了，并带上了相机，他想留住红枫的美，带回去给恋人。
　　然而，在那片红枫林里，等待他的，是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绝望。
　　传说，一个有情人，若是失去所爱的同时，还被人杀死在他最珍爱的地方，他死后，怨气将成倍增长，百分之百会化为厉鬼。
　　枫衣被老拐子运用各种手段折磨了七天七夜，落满一地的枫叶上，已分不清哪些是它们原本的颜色，哪些是被鲜血染透的红，绝望的哀嚎声响彻红枫林，久久不散，直到他最后一口气也被老拐子磨尽。
　　老拐子又继续折磨他的魂魄，在他理智尽失不顾一切也要杀死眼前人时，老拐子抓着红叶的魂魄，摆在了枫衣面前。
　　枫衣霎时清醒了。
　　从那以后，但凡枫衣有一点想违逆老拐子的举动，老拐子就会折磨红叶的灵魂。枫衣对老拐子恨之入骨，但红叶生前一直体弱，死后灵魂也脆弱不堪，枫衣不得不对老拐子言听计从，替他做了许多恶。
　　直到阴帅受阿飘所托，强硬收走了老拐子手上的所有魂魄。但此时，红叶的灵魂已经濒临破碎，即将消失。
　　枫衣到处求助无门，又因为阴帅让他留在阳间赎罪，最终还是找上了阿飘，阿飘应允他保护红叶魂魄不散，他自愿为阿飘做任何事。
　　当然迄今为止，阿飘还没有什么事情让他去做的。
　　最后，枫衣总结着说：“这便是在下要说的话。在下做红衣厉鬼也是身不由己，并非出自本心，还望各位高抬贵手，给在下这个赎罪的机会。”
　　唐教授一拳狠狠地锤向桌子，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老拐子！作孽太多，罪无可赦！他就那么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老拐子生前养了那么多只厉鬼，只怕个个都被老拐子千方百计地折磨过！
　　阿飘淡淡地道：“安知他入了阴曹地府，不会遭受报应？”
　　符长璋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须，对枫衣道：“你的事，已过地府之手，老朽自然不会干涉。”他转而看向阿飘，犹豫着试探道，“想必小友自己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符致远大吃一惊：“父亲，您的意思是……”这孩子拥有宿慧？
　　唐教授也微微诧异地看向阿飘。
　　阿飘扯了扯嘴角，摆摆手道：“回去了。”转身推开门离去。
　　计教授一直在窥探着这边，一见阿飘从常律家中出来，连忙奔上前来，牵着她快速回屋，门又“嘭”地一声关掉了。
　　恰好电梯门缓缓打开，怀拾遗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被关门声吓了一跳，一脸茫然地站在过道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唐教授瞧见了他，笑着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才回来啊？”
　　怀拾遗拘谨地笑了笑：“是啊，做生意嘛，一般都比较忙。”
　　唐教授别有深意地道：“说的也是。俗话也说，商场如战场，做生意也得小心自己的前后左右，放松不得，人心复杂，哪怕是合作伙伴呢，也得多留个心眼。”
　　怀拾遗保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点了点头。
　　阿飘在睡觉之前，面朝天花板，幽幽地叹息：“以后可不得安宁了啊。”
　　枫衣跟着附和：“是啊。”
　　“虽然我很想看热闹，但某些时候我也怕麻烦啊！”阿飘喃喃地说，“更不想热闹没看成，反而变成别人的热闹。啊……脑壳疼。”
　　她见到符致远的时候很兴奋，后来发现他能力也就那样；等到他父亲符长璋上门，这位总要厉害些了吧？但阿飘依然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威胁。
　　作为一个打遍酆都无敌手的阿飘，到了人间，即便力量被脆弱的肉身压制了，她仍旧无敌得寂寞如雪。
　　啊，这是何等的高处不胜寒啊！真的就没人能攀上这座高峰，然后把她推下去嘛？推不下去也就算了，怕就怕每当有麻烦事来，就会有人想起她！
　　枫衣：……
　　阿飘缓缓进入睡梦之中，枫衣穿过玻璃窗，飘在半空中，任由萧瑟的冷风从他身体里穿过，吹向远方。
　　闭上双眼，枫衣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飘飘洒洒的红枫叶，滴滴答答的血，还有……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破灭的声音。
　　他嘶喊，他哀嚎，他怒骂，他苦求。他的肉身被一点点撕得粉碎，他的灵魂在一寸寸崩溃。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深刻于灵魂之中，只怕生生世世都难以消除。
　　他曾经恨不得将那个罪魁祸首生吞了活剥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啃他的骨撕裂了他的魂！然而当他摆脱了老拐子的束缚，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找他复仇，却是要救红叶。
　　大概是他良知未泯，大概是他心里的爱胜过了恨，所以他才有了赎罪的机会。
　　又是一年深秋，而他的时光就永远停在深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