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光冉冉今如许》六夭

6、今夕何夕

　　自家妹子崴了脚，只能在家里呆着，傅大公子乐得清闲，于是乎三天两头地往碧落阁里跑。自个儿那个老实巴交的小弟碍于家姐淫威，死活不肯跟自己再来。傅留光摇摇扇子，感叹一下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一步三晃地进了永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大门。
　　凤娘娇笑着迎上来，一口一个傅公子。傅留光递去一张银票，问她：“红袖呢？”
　　“红袖她…在房里。”
　　“那我自己去找她便是，不劳烦凤娘带路了。”
　　傅留光熟门熟路地上楼，身后的凤娘欲言又止，美目中神色复杂。一旁的降真香落下一缕灰白，暗红的火星微微闪动。
　　黄纱轻拢，兰窗半掩，红袖一袭红衣胜火，倚窗而坐，闲闲看着城中车水马龙。见傅留光进来，转头朝他微微一笑，额间花钿华美依旧。
　　“在等我？”傅留光大喇喇地坐下，把折扇摇得个金光闪闪。
　　“你说呢？”姿势不变，红袖笑着反问。
　　“我说是。”
　　“那便是。”
　　傅留光看看红袖明艳的笑容，也是一笑，叠了扇子，替自己斟了杯酒。
　　“今儿个我们玩什么？你半月前跳场舞，十天前抚过琴，五日前赢了棋，前天又是吟诗作对。红袖姑娘倒真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啊~”
　　红袖起身，分花拂柳，在他身旁轻轻坐下，但笑不语。
　　傅留光勾起嘴角，继续道：“阳春白雪再高雅，听多了也会腻的。不如今天我们来点通俗的？就接龙吧，词语成语诗句都可以。”
　　“好。”
　　“那我可开始了。”拿折扇敲敲桌子，望了眼大堂中跟姑娘们划拳下注闹成一团的男人们，微薄的唇中吐出两个字：“赌押。”
　　“押解。”红袖浓密的睫毛如蝶拢翅。
　　“解元。”
　　“元昌。”两道细微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繁复的神彩。
　　“昌盛繁华。”
　　“华服锦衣。”眼眸微抬，呼气如兰。
　　“衣带渐宽。”
　　“宽厚待人。”目光堪堪扫过面前的男子，微微一亮。
　　“人定胜天。”
　　“天一生水。”拿过桌上将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水银。”
　　“银两。”指尖擦去唇边的水渍，露出绝美一笑。
　　“两个黄鹂鸣翠柳。”
　　“柳暗花明又一村。”纤纤擢素手，银瓶水光泻。
　　“村落。”
　　“落花有意。”将酒杯递还，直视着他的双眼，星目清澈见底。
　　“意气用事。”傅留光唰的一声展开扇子，在自己和红袖之间筑起一道薄薄的墙。
　　“事过境迁。”
　　“迁延稽留。”描金的扇子立在胸前，面无表情的脸转向一旁。
　　红袖轻笑出声，朱唇微启，缓缓溢出两个字：“留光。”
　　傅留光拿扇的手蓦地一僵，抿了唇，再不开口。满室寂静，红袖眉心的花钿在沉默中隐隐发亮，百媚千娇。
　　大堂里依旧琴声嘈嘈，谈笑宴宴，而斗室中的气氛却凝固得让人窒息。时间徐徐游走，日落月升，窗外的天色渐渐镀上了一层铁灰。
　　“当年在元昌城中囚车里的那个女孩是你？”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在虚空中回荡。
　　押解，元昌，说的是飞来横祸，漂泊异乡。
　　华服锦衣，宽厚待人，讲的是风流倜傥,心存良善。
　　天一生水，银两，诉的是雪中送炭，恩重如山。
　　柳暗花明又一村，表的是豁然开朗，绝处逢生。
　　落花有意，道的是碧海青天，情根深种。
　　意思再清楚不过，傅大公子自然懂得。
　　“正是。”红袖起身，朗声答道。
　　“不过是陈年旧事，红袖姑娘又何必挂怀？”
　　“红袖虽是女子，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之理。”
　　“报恩不一定要以身相许吧。”傅留光调笑，眼珠轻转。
　　“待要如何，全凭公子喜欢。”红袖作答，铿锵有力，一脸恳切。
　　房间里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傅留光敛下惯有的笑容，脸上浮起淡淡的认真：“红袖姑娘可喜欢听故事？”
　　“你说，我便听。”
　　傅留光搁了扇子，望向远处黢黑的山峦，缓缓开口：“姑娘可知道楚楚？”
　　“当年艳冠锦州的花魁楚楚？呵，这我自是知道。”
　　“那姑娘也该知道她最后的归宿了。”
　　“从了良，嫁了人。”红袖随手拨弄着腕上的珠玉，玲珑婉转，叮当作响。
　　“她嫁与了城东的屠户。”傅留光拔高了声音，显然对于她的找不着重点有些恼火。
　　“屠户不好么？天天有肉吃。”
　　“………”傅留光挑眉，深深看向红袖。
　　红袖将眼角垂落的发丝拨往耳后，嫣红的嘴角略略勾出一朵笑：“人道是楚楚姑娘似水柔情，水做的精魂，性子自然软。即使再委屈，有人护着哄着，终究也能平了不平，收了不忿，到底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呵……”慢慢抬起头，发髻间明珠轻晃，一双灿若晨星的眼对上两只深不见底的眸：“可是傅公子，在你面前的，却不是楚楚呢。”
　　傅留光盯她看了半晌，兀自笑了起来。自不会是楚楚，如此烈焰般咄咄逼人，又怎么会是那个低眉顺目的女子呢。
　　月色如水，暖风过境，夜光杯中涟漪荡漾，摇碎了点点寒霜。

　　傅留年自从扭到脚，活动范围便从锦州城龟缩到了傅府酒窖和闺房。成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窝在酒窖之中倒腾她的那些酒。傅二小姐如此这般，不只清闲了傅大公子，也清闲了她的贴身丫鬟木桃。
　　此时的木桃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傅府百转千回的水榭廊桥中对着满天星斗哀哀叹气。自从那日跟着自家小姐从卧尘寺里回来，小丫头这几天来叹气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的都多。
　　罪魁祸首自然就是那在春暖花开碧空如洗的日子里，焚琴煮鹤打碎小姑娘美好梦境的傅留年傅大恶人是也。
　　木桃杏眼一片迷蒙，拿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冯公子虽说比不上大少爷，可也算是玉树临风，面目和善。人家都说相由心生，冯公子横看竖看也不像是那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呐。可是自己好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也没有必要骗自己啊。难道那楚楚姑娘真是被冯公子嫁给城东那王屠户的？这可真是辣手摧花毫不留情啊。木桃打了个冷战，又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
　　想起那日自己帮小姐出门买桂花，因为催得急走得快，没留神脚下便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有冯公子扶了自己一把才没有闹笑话。想到这里，娇俏的脸上蓦地浮上一抹红霞，冯公子这样的人，怎么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吧。
　　可是小姐……木桃晃着脑袋，又一次地叹气，生生弄皱了一张小脸。
　　“嘿，木桃，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夜里响起，终于打断了小丫头纠结了一天都没有结果的冥思苦想。
　　“找我干嘛？”瞟了眼眉飞色舞的三少爷，思绪被打断，口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我买了杏仁酥，是城东王记饼店的，我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的呢。你摸摸，还热乎着呢。”傅留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点心，献宝似地递到木桃跟前。
　　城东，王记。哪壶不开提哪壶，小丫头拿杏眼瞪他，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嘴一撇，没好气地说：“不想吃！”
　　“诶？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吃城东王记饼店的杏仁酥的么？以前二姐买回来你都抢着要吃好多，开心着呢。我今天可是专程去买的……”就是见你这几天都唉声叹气没精打采，才专程买回来给你，想让你开心的。
　　后面这句傅留华咽在了肚子里，没说出口。拿杏仁酥的手垂了下来，另一只手又开始扯住衣角。
　　城东王记饼店的杏仁酥！还提！小丫头怒了，圆圆的杏眼开始喷火：“那是以前！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吃城东王记饼店的杏仁酥！！！”木桃脚一跺，粉色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花荫下虫鸣声声，流云里银月如钩。
　　傅小少爷被她一阵吼给吼楞了，呆呆的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不吃就不吃么，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
　　看了看捏在手里的点心，苦笑一下。傅留华撩开湖蓝色的袍子，找了块石头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杏仁酥来。口中甜腻，却掩不住喉间一丝苦涩。
　　前几天还好好的，这几天就满脸阴霾；以前还说就算吃一辈子的杏仁酥都愿意，今天就变成再也不吃城东王记饼店的杏仁酥了。怪不得大哥总是说女人心，海底针。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傅小少爷看了看头顶上一片华光流转，不由得也学着小丫头叹了口气。
　　木桃跟自己同岁，不过自己年头生，她年尾生。爹怕家中男丁骄纵，不许丫鬟小厮贴身伺候，木桃便成了家里唯一一个贴身丫鬟。虽说是家生子，但是从小青梅竹马，自己倒从来没有把她当丫头看过。
　　她是跟着姐姐没错，不过自家那个姐姐成天不是在城中溜达晃荡嫌带小丫鬟麻烦，就是在酒窖里埋头忙活觉得木桃碍事。大哥那成天在秦楼楚馆里乐不思蜀的主，自然不会带着个小姑娘。一来二去积年累月，她跟着自己的日子反倒成了最多的。
　　傅留华拨了拨糕点，又拿起一块送到嘴里，甜腻的味道立时攫获味蕾。任性是任性，闹腾是闹腾，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她，却竟有了一丝不习惯。心里空荡荡的，总是有些牵挂，这就是大哥所说的相思么？
　　摇摇头，正打算吃掉最后一块杏仁酥，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堪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是说是专程给我买的么？！”
　　看着去而复返的木桃，傅小公子脑袋有些转不过来，呐呐开口：“你不是说你再也不吃了吗？”
　　“我有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柳眉一扬，抢过杏仁酥，粉色身影再次消失在夜色里。
　　女人心，海底针呐。傅小少爷看看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小丫头离开的方向，学着自家哥哥的模样摇头晃脑。
　　流水随着竹筒缓缓注入水榭之中，粼粼波光映亮了回廊，檐上一双鸳鸯相伴比肩，栩栩如生。

作者有话说

　　那个接龙，接得我要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