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陌上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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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柳絮随风，一双燕斜斜滑过湖面，涟漪轻扬。
宜：祈福祭祀沐浴求医治病扫舍破屋
忌：出行入宅开市安葬
竹影婆娑，木鱼声声。天外微云舒展，芳草萋萋，深灰色的檐角上则是早已苔色青青。
卧尘寺不过是锦州城外一座山野小庙，香火向来不旺。几盏青灯伴着有些斑驳的古佛，寂寞地剥落下几朵灯花。
可傅家二小姐却是携了贴身丫鬟顶着大大的日头，走了长长的山路到了这人气并不昌盛的寺里，静立在佛像前，点燃三根高香。青烟徐徐升起，淡淡的烟气缭绕，缓缓散了一室。
傅留年恭敬地将香烛插上案头，又跪在已有些破旧的蒲团上朝着佛像磕了几个头，光洁的额头扣地，逆光的面容净是虔诚。
面容虔诚的傅留年其实并非有所求，每逢初一到此参拜礼佛只不过是个习惯而已。幼时的她总是被梦靥惊醒，不得安睡，本就并不丰润的小脸不消几多时日就更见消瘦。那时候还未至而立的傅梦回便牵了女儿柔嫩的小手，走过那蜿蜒曲折的山路来到这座败落的古刹。
傅留年记得彼时爹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些许的悲戚和决绝，浅极，淡极，在微微发暗的寺庙里很快隐没无踪。他垂手，就这么静静的立在大殿之中，抬首与佛像对视，一言不发。
日头渐渐西沉，一抹橘红漫上大殿，修竹簌簌，松柏苍苍。年幼的傅留年看了看爹俊秀沉静的面庞，又揉了揉跪累的双腿，小脚一登，竟是就这么坐在了绣着莲花图腾的蒲团上。
傅梦回似乎并没有看到女儿有些不敬的举动，依然静默地立着，衣摆一动不动，黑色的锦缎长衫染上一层殷红血色，映得一脸苍白如雪。
在傅留年就快睡着的时候，沉闷的大殿里终于有了一丝声响，门边的帷幔无风自动。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听到了爹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晦涩。那个声音说，稚子无辜，我此生罪孽诸多，若是报应，我必当一力承担。
烛光忽明忽暗，在案头乱颤，傅梦回的面容被湮没在空洞的黑影中，眼中的光华却亮得有些刺目。傅留年昏昏欲睡，听得并不真切，挣扎着晃了晃小脑袋，终于渐渐入了梦乡。说来也还奇怪，一直被梦靥纠缠的她居然一夜无梦到天明。醒来的时候小小的她正躺在自己那张雕花的大床上，丝绸被子紧紧裹住有些细瘦的身子，外边一片明媚透亮。
从那以后，长久以来的梦靥竟是奇迹般的消失不见。于是乎每月初一，便成了傅二小姐往卧尘寺祈福参拜之日。十几年来，雷打不动。
几个小沙弥在禅院中有一波没一波地扫着地，轻尘飞扬，黄鹂啼转，寺门外解签的老人抚了抚白须，一派仙风道骨悠然自得。
从庙里出来，木桃好奇地问自家小姐许的愿望，傅留年笑，说没有。木桃撇嘴道，每次都是这句，摆明了骗我。丫髻微晃，满脸愤懑。傅留年又笑，说每次都说这句你还问我。木桃嘴一撅，不再理她，傅留年便笑得更厉害了，明亮的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
“留年何事如此开怀，可否也告知在下？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转过身，便看到冯征朝自己点头微笑，傅留年脸上的笑不由僵了僵。
蹙了蹙眉，旋即又不着痕迹地展开，正色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琐碎小事，便不污冯公子尊耳了。”
“留年何故如此生分？在下早就说过，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冯大哥便好。”
谁要认你做大哥了？！傅留年心里暗骂，脸上却勉强挤出一抹笑：“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如此正好，我也刚想下山，不如结伴同行？”冯征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对傅小姐提议。
“不用了，我和木桃走近路，冯公子金贵怕是走不惯，还是就此别过。”
“诶，留年……”冯征见状，便要出口挽留。
“嘁，人家摆明了躲你，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一个声音懒懒地响起，阻断了冯征正在舌尖打转的话。
“谁？谁在说话！”
“我。”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竟见一人卧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粗布麻衣，嘴里歪歪叼了片刚抽芽的嫩叶，拿一匹芭蕉叶挡住了眼睛和大半张脸，看样子却是在这树上小憩。虽是看不见，傅留年还是冲他感激一笑。之后便拉了木桃转身就走，抛下冯征和他那几个瞪着树上身影咬牙的家丁。
寺里的钟突然响起，嗡嗡的声音拉得老长，惊起飞鸟无数。
好不容易走远的傅小姐回头望望，见没人追来，总算长吁了口气，停下了如飞的脚步。
“哎呀，我说小姐，你干嘛每次见了冯公子就跑啊？”木桃替自己顺了顺气，一脸埋怨地对着傅留年嚷道。
“不跑莫非和他结伴同行？”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木桃声音扬起，杏眼张得老大，从中透出十成十的认真：“冯公子一表人才，知书达礼，冯家也算家底丰厚。小姐不是喜欢同那些个什么豪杰公子结交的么，怎么偏生对冯公子敬而远之？”
“哼，他冯征不过是个心胸狭隘的伪善小人，豪杰公子这四个字，他受不起。”修长的眉微微挑起，眼角泄露出深深的不屑。
“怎么会呢？我觉着冯公子人挺好的啊。”
看了看一脸疑惑的丫鬟，傅留年轻叹口气。歪着头想了想，傅二小姐决定在今天这个春暖花开碧空如洗的日子里当一回焚琴煮鹤不解风情的恶人，教会自家丫头什么叫做世事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知不知道温柔乡里面那个叫楚楚的姑娘？”
“小姐是说前几年嫁了城东王屠夫的那个花魁楚楚？”那可是城中轰动一时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人们都说这事当真应了那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傅留年颔首，继续到：“冯征当年喜欢她得紧，千金买笑，万金入幕。可惜那个楚楚姑娘却只对大哥青眼有加。”
“咦？她居然喜欢大少爷？”
“是啊，她居然就喜欢上了大哥。”她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大哥。眼眸微微暗了暗，口气里添了一丝惋惜：“冯征嫉恨交加，竟是用金山银山替她赎了身，然后把她嫁给了那个屠夫。”
木桃一脸惊愕，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囫囵话：“小，小姐，您这是说笑的吧，怎么会呢?冯公子不像这样的人啊。小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那楚楚出嫁前给大哥送过一封信，里面写清了事情的始末，正巧我跟他在喝酒，便被我瞧见了。”字字泣血，句句情深，连自己都不由动容。而傅留光只是收了收那把乱晃的折扇，继续同自己品酒谈笑。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古便是如此。
扫了眼嘴巴张得老大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丫鬟，傅留年摇了摇头。到底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看来今天的话算是白讲了，这大好春光也算是白辜负了。
这头庙门外冯征正望着树上那人，细长的眼睛眯了眯。几个家丁立马围上那棵古槐，放肆地叫嚣：“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我家公子的事！”
树上那人掀了芭蕉叶，轻身从两丈来高的树枝上跃下，搔了搔耳朵，嘴里依旧叼着那片绿得能掐出水来的嫩芽。
“这庙里的神仙还真的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居然连野狗都敢来他的地盘上撒疯。”
那些家丁先是一呆，旋即便明白了过来，凶神恶煞地蜂拥而上，便是准备狠狠一顿教训。只可惜那人似乎练过家子，教训不成，反被他三下五除二地撂倒在地。
一阵尘土飞扬之后，在旁的冯征这才上前，施礼道：“奴仆无状，唐突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做奴才的哪能有做公子的明白事理。”扭头对着地上冯家家丁道：“多学学你家公子，做狗也要做得明白事理不是。”
嘴上挂一个轻笑，也不管话说得是不是有歧义，冲冯征一拱手，道一句告辞，便径自离开。
待人走远，冯征的眼底透出一道阴寒，斜睨着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奴仆，冷冷一哼：“没用的东西。”家丁们身子一抖，噤若寒蝉。
叼着叶子在山林里穿梭，乳燕清啼，昨夜空山新雨，脚下的路难免有些湿滑。
不远处有什么闪闪发光，走进细看，是个精致小巧的银色酒壶，跟刚才那个叫留年的小姐腰间别着的那只一模一样。打开瓶塞，一股酒香扑鼻。
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果然看到一青一粉两道身影。
傅留年崴了脚，强撑着走了些路，此时却是再走不动。遇冯征，扭到脚，果然该信黄历，今日不宜出行。
木桃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她一个丫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背小姐下山这事绝对是痴人说梦。要是自己下山找轿子，小姐不就一个人留在这深山里了？这样也是万万不可的。可如果真要等着家里人来寻，只怕天都已经黑尽，想到要在黑漆漆的山里呆着，木桃的柳眉皱得更紧了。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傅留年和木桃齐齐转头，粗布麻衣，嘴里叼草，不是刚才在庙门前开口解围的那人又是谁。
那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傅小姐跟前，蹲下，轻飘飘的说了句：“上来吧。”
傅留年看着他没有动作，木桃忡楞地张大了嘴。
那人扭过头，开口：“快到山下的时候我自然会替你去找轿子，这条小道也是人迹罕至，你放心，不会有人看见。”说完，嘴边又挑了一抹轻笑，“还是说，你想我抱你下山？”
傅留年眉头一跳，牙一咬，便爬上了他的背。
一路无话，只闻得山林间鸟啼松动，平和安详。
到山下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淡阳西下，锦州城被染上一层薄金。那人依言在山脚处替傅二小姐找来了轿子，瞅着木桃扶着她家小姐一瘸一拐地往轿子那边挪。
夕阳下青衫蓦然顿住，转了个方向，一张白净的脸与他遥遥相望：“我叫傅留年，你呢？”
“段锦城。”
宿鸟归飞，鸣声响彻苍穹。斜阳晚照，余晖光耀大地。
傅小姐眼角弯了弯，回过身去，青衫隐没在小轿之中。
“今日的事多谢了，那壶酒就当做是谢礼吧。”
远远地从小轿中飘来这么一句，段锦城一愣，随后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个精致小巧的酒壶。霞光中，银色的酒壶上花纹繁复交错，仿佛人的心思，缠绵悱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陌上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