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光冉冉今如许》六夭

4、情有独钟

　　傅梦回挥退众人，前厅里只剩下他和百里宣两人。一阵轻风拂过，及地的帷幔微微摆动，将透进窗楹的阳光遮去了些。
　　百里宣看着傅梦回茶气氤氲中的脸，心中有些恍惚，他依然和当年离开时一样，凤表龙姿隐忍淡漠，只是眼底挥之不去的沧桑和掩没在眉边的霜华泄露了过往岁月的痕迹。
　　百里宣难得的有了些感慨：“嗬，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没怎么变，哪像我，老啰。”
　　“哼，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拐弯抹角地说这些个废话了？说吧，你拖家带口地从元昌来锦州到底是为了什么？”正如百里宣所说，傅梦回还是那个傅梦回，虽然时隔多年，面对昔日旧友，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嘿嘿，那个…我……”本来高大威武的百里宣突然腼腆起来，吞吞吐吐地却是开不了口。
　　“那个什么，既然说不出口，不说便是。”
　　“哎呀，梦回，别啊，我说还不成么。”百里宣一见好友作势要走，急忙出声：“这不都是当年那个糊涂账么，你还记不记得函嫣？”
　　“你是说……”
　　“是啊，就是她，我找到她了！”百里宣开怀一笑，神采飞扬。
　　“她在锦州？”
　　“对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说你们怎么都喜欢往锦州跑啊？”低声嘟囔着，回头见傅梦回脸色不善，百里宣连忙又说：“我本来想把她接回元昌的，可是她死活不肯。你也知道她那倔脾气，当初又是我对不住她，所以……”
　　函嫣那千金小姐的脾气傅梦回自然是知道，不然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跑来锦州害得百里宣苦找了二十年。念及此，不禁摇头，感叹一下这对欢喜冤家。
　　“所以你堂堂路阳侯就为了一个女子千里迢迢跑到锦州来了？”
　　“也，也不全是，这里不是有我的府邸么，听说锦州也不比元昌差，我也正好过来住住嘛。而且，嘿嘿，你不知道，函嫣给我生了个儿子！这么多年，我就一直只当有纤晴这么一个女儿，这下突然多了个儿子，嘿~”
　　傅梦回见他那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直骂没出息，“突然多了个儿子，你们百里家总算后继有人，等你百年之后也不怕愧对你们家那些个列祖列宗了。”
　　“现在还没见着呢，我去见他们的时候他正好出城打猎去了，我就只跟函嫣说了些话。”说到这里，声音渐渐轻了，威武的虎目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遗憾和失落。
　　“说话？怕是挨骂吧。”
　　“嘿，嘿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照顾过他们母子，她心里肯定有怨，说我几句也是应该的。况且当年确实是我不对，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个孩子，想必这些年来吃了许多苦，就算我给她砍两刀作为补偿也不过！”百里宣方正的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的变幻多彩，看得傅梦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她爹是知府，她哥又疼她，她自个儿也是个泼辣机警的主，能受什么苦？
　　“她答应在你这儿的府邸住下了？”多年寻妻，千里追随，这感天动地的情谊事迹，是女人怕都熬不住。
　　“是啊，她答应了。”
　　“那你儿子呢？”
　　“我走的时候函嫣说，等他回来就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傅梦回见百里宣满脸无奈和痛心又欲言又止的样子，眉毛蓦地一跳，“你别跟我说函嫣没告诉你儿子他有爹？！”
　　“她，她说，会跟他说的……”
　　“…………”傅梦回无力，他突然觉得，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声名有多显赫，百里宣依然只是当年那个被知府千金颐指气使搓圆捏扁还是一脸憨厚笑容的傻小子。

　　傅留年拖着弟弟到了后院，见了迎上来的木桃闪着一双杏眼，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我那些新酿的酒，你们自个儿先玩着~”便施施然朝酒窖走去。
　　小丫头望着傅留年的背影，撅了撅嘴。本来还想打听打听这百里家的事情，宅子里那些个小厮丫鬟大婶大娘们都好奇着呢，可小姐跑得这般快。哼！木桃转过身，突然瞥见跟自己一样被傅留年落下的傅家三少爷，杏眼一亮，含着笑挨了过去。
　　“三少爷，刚才你也见了百里家的老爷小姐，你说这百里家是怎样的人家啊~”木桃是家生子，比傅留年小一岁，打小就跟在她左右，一直被当做妹妹看待。人后跟少爷小姐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直来直往的性子，傅家兄妹宽厚倒也曾不责怪。
　　“呃？嗯，百里叔叔为人豪爽，百里小姐温婉贤良。”傅留华皱皱眉，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随即一本正经道。
　　“没了？”
　　“诶？还有？还有…嗯…那个，百里叔叔看起来虽然威严，其实应该也很慈祥。百里小姐，嗯，百里小姐……”挠了挠头，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找出个词来。
　　“哎哟我的三少爷啊，”木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谁跟你说这些个劳什子了。我想问的是，那百里家到底是什么来头？那老爷小姐来锦州作甚？怎的没见着百里夫人？难道百里家没有少爷？”木桃的杏眼兴奋地一闪一闪，宛如天上的繁星。
　　“啊？我，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在前厅那么半天，你到底干嘛去了呀!”一双漂亮的杏眼张得老大，没好气的说：“去碧落阁里边儿还知道人家姑娘长得好看来着，怎的这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木，木桃，你别生气嘛，我，我……”
　　“得了得了，我还是回头问小姐去。不是说那个什么红袖姑娘是个美人儿么，昨儿个怕是没看仔细罢，今儿个赶早再去瞅瞅，瞧您这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说罢便是转身要走。
　　“哎？啊！木桃，你不要生气嘛，我去碧落阁也没做什么啊。”
　　“哟，三少爷，就算您做了什么也没必要跟我说啊。我就一丫头，哪管得了少爷的事儿啊。再说了，小姐她都没说什么，我哪儿敢在这里乱嚼舌根呐。”
　　“木桃，木桃！你听我说啊，等等我嘛！”
　　日光轻暖，草长莺飞，本该是静谧的午后，却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呼喊声，惊起了沉睡的池鱼，搅动一池春水荡漾。

　　玉福街，碧落阁。一树灼灼桃花娇艳欲滴，花瓣于绿窗朱户之间翩然飘散，几盏荷花灯笼在风中摇曳生姿。
　　阁子里暖香四溢，熏人欲醉。红袖端端坐在紫檀木雕成的椅子上，凤娘一脸柔媚的笑，笑容里少了常见的风情，多了难得的纯粹。
　　“凤姨，您可知道傅留光？”
　　“傅留光？楠儿，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凤娘微微一愣，美目中流露出一丝讶异。
　　“当年，我跟他曾有过一面之缘。”
　　“傅留光啊，”凤娘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托住下巴，一脸若有所思：“他在锦州城里也算是个大家公子，可偏偏行为放荡不羁，虽是生了一张好皮相，但是肆意挥霍，奢华无度，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流连于青楼妓寨的纨绔子弟罢了。也不知道傅老爷那么正经庄重的人物，怎么偏偏生出这样个儿子来。”凤娘皱了皱眉，不禁一阵唏嘘。
　　“是么，”红袖微微一笑，浓密的睫毛在清澈的星目下勾画出绵长的剪影，“我倒觉得，他是个好人。”
　　“楠儿，你莫不是……”凤娘看着红袖，声音微微有些发紧：“虽说你落难于此，但是你辛家于我有大恩，我凤琴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护得你周全！你的卖身契我老早就交还于你，要是有了好人家从了良籍，我定是为了你高兴。可那傅留光负情薄幸，却是没有半点真心……”
　　“凤姨，您莫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凤娘见红袖一脸的坚持，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来。末了，只能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起身出了门去。
　　阳光透过窗格洒在红袖明艳的脸上，眉心那一抹殷红的花钿妖艳欲滴，在微暗的屋子里，耀眼而迷离。
　　红袖眯了眯眼，感受着那份温暖。那天，也是这般的天气，还是孩子的他居然命仆人打发了那些势力的衙役，从囚车外递给自己一壶清水。她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见到他，在眼前那片炫目的白光中他就那么静静立着，宛如天神。临走前，又悄悄塞来个沉甸甸的锦袋，不着一字，只是对着自己展颜一笑，那一瞬，万般年华十方世界都仿佛静止，一隅天地，便只余下那抹笑。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记得，那壶清水，那个锦袋，还有他脸上比阳光都要耀眼的笑。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自己只是漂泊的浮萍，奔波辗转，零落成泥。可是纵使日子再难熬，心头再悲戚，她也清晰地记得，那朵盛放在光耀中，连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笑。
　　她忍受着屈辱和不堪，在这个混乱的人世中艰难地挣扎，不知道是为了那抹笑，还是，为了他。
　　红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袋，颜色虽是褪去了些，可依然不减精致华丽。她就这样静静看着，目光安然，神色温柔，像是一泓清可见底的湖泊。阳光如水般在锦袋上缓缓流转，右下角那个用金线密密绣的小小“光”字，在白皙的指尖下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说

　　呼~~~反复修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