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照九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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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之后不久便是中元节，锦州前几日的热闹雀跃有如幻影般被满城肃穆哀伤之气一扫而空。随处可见蜡黄或是素白的钱纸伴着暗红的烛光在风中飞舞，夜幕下的祈江漂浮着各色水旱灯，迎接着亡魂的到来，指引着他们的归途。
傅府祠堂的高处供奉着先人的灵位，宽大的供桌上摆放着极为丰盛的祭品，水果糕点、鸡鸭鱼肉、美酒元宝一应俱全。
傅梦回早早地起身梳洗罢便带着三子女到此祭拜，礼毕的傅老爷看着儿女们身着素服满脸恭敬地爬上高梯为先祖添香奉烛，总是清冷无波的眼里哀伤益浓。
微微仰起头，目光定定地锁住一块灵牌，光洁的乌木上用金漆描着几个大字：傅卿回之灵位。下意识地抿唇，整颗心骤然收紧的苦楚如同祈江绵长激荡的水波，搅得人痛不欲生。清朗的脸上再难以平静，未几便是血色尽褪，苍白如雪。
灵位上的傅卿回是元昌傅家的大公子，傅梦回的兄长。
当年的傅老爷与夫人鹣鲽情深，便一直没有纳小。而爱妻仙逝之后也未曾有过续弦，所以只有卿回梦回二子承欢膝下。虽说偌大的府中只有父子三人难免显得有些冷清，不过一家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倒也是和乐融融。
那时候的傅梦回可不是如今这般周身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三十年前，他可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天到晚粘着他哥忽闪着那双玲珑剔透的大眼睛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可一旦他哥忙起来没空陪着他的时候，这个在兄长面前灵巧听话的乖娃娃便一改常态，到处惹事生非调皮捣蛋。
不是往隔壁张家的院子里扔烂水果，就是朝前街王家的墙壁上画大鬼脸，连自家府里的家仆也不放过：像是厨娘的梳妆柜里跳出来几只鼓眼癞蛤蟆啦，当时还是阿福的福伯衣服上被剪了几个洞啦，请来的西席莫名其妙地拉肚子啦，如此这般事迹从没消停过。
傅老爷跟着他夫人耳濡目染是个信佛的主，整个人安然祥和通达随性，隐隐有着避世高人的仙风道骨。而通常来说避世高人和常人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迥异，所以面对小儿子的胡作非为，傅老爷只觉得那是一派天真烂漫纯洁自然，心中甚是欢喜，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
自家爹爹不闻不问还隐隐有着纵容之势，傅小少爷就更是无法无天，如同混世魔王般四处闹腾。各位苦主们视小梦回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又无奈他聪明伶俐无孔不入，所以众人只好隔三差五地涌到府里告状。知道傅家老爷不理这事，便纷纷跟着傅家的大少爷诉苦，搞得傅卿回作揖鞠躬赔笑脸苦不堪言。
可偏生这位兄长又无比疼爱自家小弟，每每看到他被自己几句话就说得撇着小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再大的火气也化作了一汪碧泓。虽说心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是在装可怜博同情，可我们的傅大少爷还是忍不住就这么软了心。骂舍不得，打更舍不得，好言规劝那小魔头只当是耳边风，逮准自己无暇顾及的空当就溜出去瞎折腾。傅卿回无奈，只能逼着自己火速处理好手上事宜，多腾出点时间来看着这个小魔头。
眼见着大儿子对生意上的事务越来越准确果断得心应手，傅老爹满心安慰，沾沾自喜地把这归功于自己的由着小儿子胡闹。
只是岁月难揣，当年那个总是躲在暗处胡天黑地的小儿子已然长大成人，只手便能独当一面。而那个总是站在人前温文回护的大儿子，却化作了案头上那一方牌位，徒惹人心伤。
祠堂里很安静，细长的青烟自烛火中缓缓升起，聚拢复散开。香炉之上灰烬错落，寸寸相思。傅梦回一袭白衫罩以黑纱，衬得清冷的面庞莹白如玉，脸上的神色渐渐平静了些，慢慢由悲戚转为缅怀。
记忆里的大哥总是温和地对着自己微笑，无论自己如何调皮捣蛋都从没被他骂过分毫。天朗气清的时候他会抱着自己坐在院中的梨花树下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末了捏捏自己的鼻子说自己就是那个泼猴；打雷的时候他会静静坐在床边陪着死鸭子嘴硬说不怕打雷的自己，笑着摸着自己的头，直到自己睡着；爬树落跑磕着碰着以后，他会绷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瞪着哇哇大叫的自己，说着“痛死活该”之类的话擦药的手却轻柔至极。
年少的傅梦回以为，这样温文尔雅的哥哥会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到白发苍苍，到入土为安，到兄弟俩一同化作那漆黑的牌位被摆进傅家的祠堂。
可这想法却被一个女人击得支离破碎，一个面似春花心如蛇蝎的女人。
若不是那个下贱的妓女，他哥不会死，他爹不会死，他的家不会转眼间分崩离析，他不会心灰意冷千里迢迢的离乡背井！
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掌心传来的痛楚却没有一丝一毫传达进心里。恨意和悲愤如同雷霆万钧骤然压下，胸口的钝痛恍若翻江倒海倾泻而至。
“爹？”傅留华见父亲浑身戾气，战战兢兢地开口。
傅梦回一惊之后回过神来，看着祭祀礼毕的儿子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开口道：“都散了吧。”
三人闻言退去，可刚迈到门口父亲的声音又再度响起：“留光，你留下。”
傅留光止步，待弟妹离开后又轻轻掩上门。
“再去给你大伯上柱香吧。”傅梦回淡淡开口，话语里有挥之不去的遗恨与伤感。
“是。”
傅留光顺从地再次攀上高高的阶梯，郑重而恭敬地点上一炷香。火星明明灭灭，最终簇成一团橘红。
“开年就二十二了吧。”盯着眼前高大的儿子，傅梦回眸光变得轻软。
“是。”
“这年纪，也是时候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
傅留光静立一旁，低头不语。
“也别成天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傅梦回自顾自地说着，举目望向不远处高高的香案，神情中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我们，都想看着那一天。”
天色如墨，皎月窥人，长长的风卷过画檐勾角，点碎粼粼波光，照亮水榭廊桥。
傅留华坐在后院的大石头上举头望天，难得一夜天高云淡繁星如泼，傅小少爷毕竟是小孩心性，转眼便一扫白日里积蓄起的些许哀伤，兴高采烈地跟身后的木桃指着角亢氏房，奎娄胃昂。不过小丫头似乎对主子口里的玉衡摇光没什么兴趣，只是嗯嗯哦哦地哼着。
“木桃，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傅留华转过头，望着不时东看看西瞅瞅的小丫头有些担心。
“没什么。”木桃撇一眼傅留华紧接着便错开视线，沉默一会儿后又上前一步小小声地开口道：“小少爷，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傅留华一愣，盯着木桃打量，见她有些紧张的杏眼里流露出几丝害怕，蓦地就笑了，扬起脸问她：“你怕鬼？”
“没，我才没有！”小丫头嘴硬，不过有些苍白的脸色倒是很诚实。
傅留华只是笑，也不点破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说：“这个给你，别人说可以辟邪的。”
那玉佩跟傅留光送给红袖的那块质地差不多，只不过造型是一颗饱满的桃子，在月光下静静散发出细滑的温润光芒。
木桃吃惊地盯着手里的东西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只要在府里时日稍长的下人都知道，傅家有个规矩，族中之人无论男女在满月之时都会得到一块雕刻祥瑞图腾并坠以七彩丝线的玉佩，从此之后便玉不离身。
木桃曾经缠着几个少爷小姐要来看过，傅留光的是蝴蝶，寓意福禄永昌；傅留年的是荷花，寓意百年好合；傅留华的是寿桃，寓意长命百岁。听福伯说傅老爷的是块石榴，预示着多子多孙，不过自己曾经见到老爷握着块玉佩发呆过好多次，有回端茶的时候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彩丝如虹不假，可那形状怎么看怎么不像石榴，是福伯老眼昏花还是工匠技艺不精……
一般佩玉都是保平安图吉利，只是傅家还多了层意思。待到长大后，将所佩之玉赠与所爱之人，以此定情，结下鸳盟。
据说这是很早以前一个举足轻重的先辈所定下来的规矩，他相信玉聚人精魄之灵粹，丝寄人思念之缠绵，七彩合人心窍之玲珑。将融了自己精魂思念的玉赠与他人，就如同将自己托付给了那人，跟合卺结发的古老仪式一样，只求从此难分你我，白首同心。
这规矩身为小少爷的傅留华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竟贸贸然地就把玉给了自己……木桃拿玉的手隐隐发烫，像火烧一般沿着掌心一路烫到脸上。
“我不要！”木桃尖声道，伸手把玉递回。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怕鬼吗？”小少爷皱皱眉，看着那块摊在她手上孤零零的玉，不接。
“你难道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木桃张大她那双杏眼，眼底有疑惑有焦急也有隐隐的紧张。
“知道啊。”傅留华望向她的脸，神情很无辜，却也很认真。
“知道你还给我！”小丫头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冲着前面的人高声叫道。
“就是知道，才给你的啊。”
声音在空气中缓缓的弥漫开来，如同辗转了千年的月光，轻浅而迷离。
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树影被斑驳成千万光点，静静地在尘土中上演着无数场相遇复别离。
“那个，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上都这么说的，你就拿着吧。”傅小少爷见木桃半天没回话，拿眼偷偷看看她，搔搔脑袋试探着开口。
木桃低着头，伸着手，依旧是不收不应不开口。
“反，反正给了你了，你若是不要，摔了丢了卖了都随你，就是别再还我。若是还我……”傅留华扯扯衣角，下定决心似的发狠道：“若是还我，我就让别的下人再给你送去，还几次送几次。”软的不行，改来硬的，只是有些结巴的说辞平白去掉不少气势……
摔了丢了卖了？小丫头哪敢啊。可若是小少爷真的让别人送回来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了么，那时候自己还不得羞死，这摆明了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如果傅留光听到弟弟刚才的话肯定是老怀安慰觉得他终于长大了，但是木桃可不这么觉得，她咬着牙死死地盯住傅留华，就差没把他盯出个洞来。
小少爷垂首，看花看草看蚂蚁，就是不抬头。木桃终是跺跺脚收了玉转身跑了，脸上似乎还飘动着两抹红霞，只是在月光下看不太真切。
傅留华听小丫头跑远了总算抬起头，满脸的笑比漫天的星光还璀璨。
银汉无声转东阁，明月多情满西楼。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月照九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