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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涯咫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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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浮云轻卷,明月窥人,天涯咫尺共此时。
路阳侯府灯火通明,家仆们皆恭敬垂首静立一旁。庭院中石桌上,玉盘珍馐,琼浆仙酿;银辉中画栏处,绮窗朱户,月桂飘香。只是即便繁盛如斯,也难掩席间清冷之意。
秦桑初归家门,面对陌生的父亲与妹妹难免稍显生疏;百里纤晴素来性子沉静,安地坐椅上眉目微敛;秦函嫣虽说回了家消了气,可看着别的女人给丈夫生的孩子心里到底不舒服。百里宣眼见一家人沉默不语只顾吃饭,抓抓脑袋左顾右看却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一餐饭,吃得饶是身经百战的路阳侯爷也如坐针毡。眼见如此,老天爷还来横加破坏,俄而便叫浮云蔽月四下昏沉。秦函嫣抬头望望天,丢下一句乏了便施施然转身回屋,百里宣盯着一双儿女尴尬笑笑,让他们各自散去后也追着夫人的背影离开了。
天色还早,秦桑自然睡不着,在府里兜兜转转停停走走地消磨时间。
风里传来淡淡的筝声,极轻,极浅,仿佛碎落的月光。闻声寻去,便见百里纤晴端端坐在一尾古筝前,白衣素簪,墨发云鬓。纤纤细指托抹勾弹,若花影纷繁。
待一曲终了秦桑才慢慢走上前去,静静看她一阵,轻声说了句抱歉。
百里纤晴站起身,盯住兄长的眼,声音柔柔软软,似水波流转:“哥哥并没有什么对我不住。”
“我娘她,并不是故意要……”
“即使是故意,那也是人之常情。”百里纤晴温婉一笑,轻轻垂了头,打断他的话:“我明白的。”
明白是明白,可依旧会难过不是吗?
秦桑看着她隐在树影中仿佛快要淡去的脸不再言语,心底渐渐有深深浅浅的酸涩弥漫开来。刚才的曲子虽是不卑不亢,可筝声里的怅然和忧愁却是盘桓其间挥之不去的。
记得不久前中元祭祀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平静无波地对着二娘的灵位焚纸燃香跪拜行礼,眼底那些深沉的哀伤硬是没有在面上露出丝毫,甚至还一脸安然地站在四散的青烟薄雾中对自己说,爹这一生只真心爱过大娘一个。
秦桑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岁月中穿行,然后渐渐安静如斯的。是因为母亲的早亡只剩她一人独力成长么?是因为父亲的奔忙让她过早地懂得要听话乖巧么?是因为连带背负着上一辈对另一个女子的愧疚与亏欠么?
她总是什么都不说,总是静静地在一边,面上无悲无喜,可心里呢,谁又知道,谁又懂得……
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颊和包裹在白衣下纤细的身体,秦桑眼底慢慢生出心疼,脑海中却又在不期然间浮现出另一张脸,眉眼弯弯,璨若星辰。
同样是母亲早逝,同样是深宅大院,可她却长成了另一番光景,永远的神采飞扬,永远的笑靥如花。但在那飞扬里笑靥里,是不是也如同自己这个妹妹一般,深藏着别人难以读懂的情绪,隐晦而迷离?
“哥哥?”
“怎么?”秦桑随着百里纤晴的呼唤声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百里纤晴浅浅一笑,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略微仰起脸道:“月亮出来了。”
夜色苍穹中一轮玉盘缓缓破云而出,清辉四溢,皎洁完满。馥郁的丹桂味攀附着晚风中的青草香四处飘散,甜甜暖暖,仿佛碧华之息。
月下花间,举目同赏。婵娟既与共,但愿人长久。
九月,烽烟起。
邻国璋酉兴兵犯境,铁骑踏过莽莽黄沙,尘烟蔽日。月初,逼千泽国南陲崖州,半月后,崖州破,璋酉军屠城三日,哀鸿遍野,流血漂橹。月末,围越州而攻,势如破竹。千泽帝都元昌霞光如血,天狼星耀,千泽国君震怒,点将南征以镇。
锦州地处西南,距崖州仅数百里,兵祸乍起难免人心惶惶,纵便是酒肆茶馆之所,嬉笑怒骂之中也无不充斥着焦虑与担忧。
十月初一,傅留年照例去了卧尘寺,依旧是修竹簌簌木鱼声声的沉静模样,只是香客比起以往似是增了不少,多是祈求天佑千泽家宅平安的,自古国仇就连着家难,倾巢之下又怎会有完卵安存?
快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经西移了,远远地便见福伯站在府门口那对青灰色石狮子旁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的身影,待看到自己后忙一路小跑过来说道:“二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有位姓段的公子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立秋之后暑气渐渐散去,荼靡花事了,宅子里的木芙蓉便悄悄爬满了枝头,娇嫩的花枝宛如低眉顺眼的江南女子,冰肌玉骨,欺霜胜雪。
傅留年踩着被画栏檐角切开的光束,细小的微尘翩飞其中。绕过蜿蜒曲折的回廊,终于在尽头处看到葛衣粗布的段锦城。他总是明朗的脸上溢满了笑,手里握着根芙蓉枝,枝上的花叶早被摘掉随意地扔在一旁。他侧头对着旁边的少年说了些什么,又在地上涂涂画画一阵,最后干脆自顾自地耍起一套剑舞。跟那日在小院中见到的一样,矫若游龙,行云流水。
木芙蓉在几番划拉之下扬起漫天花雨,洁白的落英翩跹抚过剑者轩昂的眉目,夕阳淡薄的金辉也似快被刺穿般突然绽放出明亮的光芒。
“二姐!”少年终于在回头间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傅留年,挥着手叫她,脸上还带着股掩不住的兴奋。
段锦城闻言收了芙蓉枝,在淡金色的黄昏中冲她一笑。
“二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锦城哥哥等了你好久。”少年拉着姐姐青色的衣袖,脸上是刻意严肃的责备神色,嘴里却尽是无比明显的撒娇口气。
锦城哥哥?傅留年扫一眼在旁边得意洋洋的某人,自家小弟什么时候跟他那么熟了?旋即弯下腰对着弟弟眨眨眼睛:“我要不是这么晚回来,你怎么能跟你的锦城哥哥玩这么久呢?”
傅留华一愣,猛地惊觉自己已经在院子里跟着段锦城混了一个下午。西席前几日还说要考他背书来着,可自己现在脑子里全然空空如也……
“啊——”傅留华蓦地长叫一声,扭头朝书房的方向跑了,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扭过头来喊着:“我先看书去,锦城哥哥记得还来啊~~~”
段锦城看着少年的背影笑得直打颤,这后边一句怎么听怎么像青楼里边姑娘们的说词,于是乎对着一旁的傅留年说话时的声音都如同嘴角那般是往上扬的:“你弟弟还真是有趣。”
傅二小姐眼皮都没抬一下,对着身边眉飞色舞的男人道:“你跑我家里呆一下午不是就为了跟我弟弟玩吧。”
段锦城立马垮下嘴角,无奈地冲着她摇头:“傅留年你还真是无趣。”
“说吧,什么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男人,傅二小姐的眼睛忽然弯出一个很漂亮的弧度,向后退了退,很得体地施了一记礼:“段公子,要是没什么事小女子就先告辞了。”说完,青衣一闪,转身便要离开。
“诶?诶诶!傅留年,我都要走了你就这么对我。”
止步,扭头,挑眉,一气呵成:“走?你大限将至了?”
“我要去参军了。”
段锦城看着她,脸上没有了以往的嬉笑,在夕阳下难得地显露出凌厉的锋芒。风过,带着庭院里几朵木芙蓉从枝头坠落,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她们轻轻浅浅的呻吟。
“什么时候走?”
“月中吧。”
“怎么忽然想起去打仗了?”
“我要保家卫国啊~~”
傅留年白他一眼,凉凉道:“我怎么不知道段公子有如此鸿鹄之志?”
“嘿,知我者莫过留年也~其实我是想趁着打仗立个战功赚点奖赏,能够混个军职当然最好了,这样就可以衣锦还乡让我娘高兴高兴,说不定还可以顺道拐个媳妇儿孙满堂。”
“也说不定顺道就把小命给丢了。”青衣女子撇撇嘴,雪白的脖子在如墨发丝中若隐若现。
“傅留年,你关心人的时候可不可以坦率点?”直视着瞪向自己的那双宛若星辰的眼,段锦城笑得开怀,薄薄的唇角抑制不住地直往上翘,生生露出满口白牙:“放心吧,没娶到我媳妇我是舍不得去死的。”
“这么说你是有心上人了?”
段锦城没说话,只是那眼睛直直盯着她轻轻地笑。
褪去玩闹的面庞,眸底漆黑而深邃,眼神却明亮得有如天光。
身后的木芙蓉在沉默中与斜晖交错,莹白花朵漫上浅浅金黄,温暖而缠绵。
一阵安静后,风里传来傅家小姐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叹息:“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段锦城一愣,旋即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掐死面前的女子:“傅—留—年!”
被叫者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随后缓缓开口:“我希望你所说的这三个字不是我刚才所问问题的答案。”
“傅留年!你这辈子都别想嫁得出去了!!!”
一声暴吼响彻蜿蜒曲折的水榭廊桥,段锦城顶着额头上几根跳突的青筋死死盯住傅家二小姐,而被怒目相对的女子却跟没事人似的扶着朱漆的柱子笑得花枝乱颤。
洁白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转,轻飘飘地落在廊下的流水中。随着水波一圈一圈地流连后,终是融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