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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亮和爱塔 ...


  •   Chapter 2. 月亮和爱塔

      赫里斯自然而然地揍了亚当一顿后愤慨离职。

      亚当承认自己拿赫里斯之前卖给自己的八部剧本给定制合成人公司当数据采集,订做了一个能完全代替赫里斯的合成人编剧。可赫里斯不是因为这个才一气之下冲动打人,他对这种事又一次早有预料,当观众的喜好需求越来越具体时,创作自由就有了层层无形的框架。他本来就不属于主流,被抛弃取代是迟早的事。

      他依旧会因为自己被合成人取代而感到愤慨,却有理所当然的觉悟,把这看成一场等待戈多式的戏剧。观众无法再理解他的作品时,他的文字就已经形如枯槁,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剧本就像是写私密日记——有且仅有自己一个人走过掩饰的迷宫,独自欣赏。可以说死亡是从观众群中开始的。

      真正点燃赫里斯的是亚当采用合成人演员这件事。他听到时,只觉得脑子里的树突轴突自动搭好,他的脑海里没有闪过任何念头,就被全身通了电,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把人揍了。

      赫里斯站在洗手台前整理仪容,搓掉骨节上的血印子却发现是淤青。他撑在镜子前,埋下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脑子里很乱,什么东西都整理不出结果——所以但凡有人指摘他剧情缺乏逻辑时他也不会反驳,也许是真的缺乏,他看不出来,也不在乎。

      他尝试着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合成人演员生气。

      文学越来越像社会的游戏,和平时嗫嚅附和,动荡时孕育纲领。能不能承载思想,什么时候该承载思想——赫里斯姑且以为这要看文学容忍错误思想的能力。

      文化是信仰的附和,千万个人各自的思想太弱小容易遭到辩驳,于是纷纷寻找身边粗壮的那颗主干依附——有些像乌合之众。

      不过没事,也许没事,赫里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定,一旦悲从中来,他便重复默念:

      不努力去证明,真理永远是真理,正确却不一定是正确。

      就算“太阳底下无新事”的俗语压在头上,所有光耀历史和真理箴言都压在脊背上,赫里斯依旧坚定默念。

      以上姑且算作根本原因。

      至于根本原因,也许是趋利避害的衍变——可能自己受到了伤害,出于应激反应就想让对方遭受的更严重的伤害。他被莫名中伤,被无处不在的不信任感中伤。

      熟悉,摆弄文字的人会对文字有不信任感,这原本是他们磨练出来鉴别同行匠气的特殊技艺,却渐渐变成外人盲目的指责。

      从最熟悉的开始,先是不信任文字技法,然后是摆弄音乐,后来非要用显微镜看清人的反应。

      选择合成人演员而非真人——赫里斯无奈地接受结论,这种不信任已经登顶了。

      就像赫里斯不在乎剧情逻辑一样,没有人期待框架外的东西了,没有人再将信任压在他身上,对他构建的理想国坚定不移。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宴,是怎么消退得那么仓皇,还不留痕迹?怎么做到的?

      漂染得五颜六色的发尾在水里晃荡,赫里斯哽着咽喉,这一刻他无比想见到诺亚,想迫不及待拥抱他的爱塔。

      “咳咳!”赫里斯抬头看着镜子里手臂靠门框假装咳嗽示意的安娜薇,她推了下眼镜指着门上的女厕标志。

      赫里斯耸肩,提起宽大的工装裤两侧。安娜薇笑抽了嘴角,干脆走到他旁边踮起脚强行揽住肩膀,“失业不可怕,下个你会找到更好的!亚当不是个好东西!”

      赫里斯下意识摸了摸她额头测体温,却被马上拍掉。

      “放心,一切正常,我刚按时吃了遗传病抑制药,精神亢奋属于正常范围内副作用。”安娜薇一边笑着一边掏出个白色小瓶子,厚重的眼镜架又滑下来,“这是帮你收拾工作间找到的,掉夹缝里了,特地给你送过来。”

      瓶子被一把夺过,赫里斯随口道了声谢,拧开瓶子倒出来几粒白色药片服下,“预防流感的。”

      这几月份确实是流感高发季,但这种提前预防不知疗效,又价格昂贵的药物自然与安娜薇无缘,或者说维生素,营养剂这种等级之上的药物都与她无缘。

      不是买不起,每小时3贡献度的薪酬已经是穷人有资格获得的工作里不错的了,这类开销安娜薇还负担得起,但如果要完成资本积累那个天文数字,她还得一省再省。

      安娜薇很喜欢赫里斯的那本《地下拳击鼠》,里面的金字塔模型甚至可以比照自己的现实。她是一个没有只有热爱,没有天赋的人,并且很早就认识到这点。完成国家担负的教育任务后,投身自由市场,和低级机械合成人争抢岗位。

      原本她是没有一丝优势,很难找到工作,有些时候真想承认失败,放弃一切,回到政府预留的安乐窝去。可后来她发现自己是有优势的,这个畸形的世界赋予她一个特殊的技能——正如赫里斯所说,她的error太多了。

      怎么会有人喜欢经常犯错误,什么都做不好的人?

      偏偏真有。科技驰骋得太快了,原本的阶梯方阵被两极拉伸,最前沿和后方越来越割裂——总之就是还有很多人对合成人不适应,或者越是看着完美强大的合成人内心越是恐慌,反而更愿意雇佣真人贴身助理,现在这个工作就是因此得到的。

      “早知道你也吃药,以前就在饭前和你相约一起吃了,想想那画面,多有生命的仪式感!”安娜薇重重拍着赫里斯的肩膀,后者苦笑着把人扶出去,心里感叹这药的副作用有些过分。

      赫里斯问安娜薇要往哪走,安娜薇说,就让他们一起滚蛋吧。

      “我说了,亚当就是个混蛋。”安娜薇解释道,“他很生气,顺便把我开除了……天哪。”

      或许是想到了明天早上起来自己所有的生活轨道都会变向,她单手盖住脸,囫囵滚出几句脏话。赫里斯取消了端机上预约的专舰,选择和身边这个备受打击的女同事在人造园林区里休息一会,打算用一堆毫无联系的琐碎覆盖掉失业的所引发的一系列不幸联想。

      “明天我依旧会和第一丝光亮一同起床,我想我会接一些小时工,零散的活……只要我安排得当,不会比这份工作赚的少。”进入亢奋状态的安娜薇大脑反应异常迅速,对外界反应却大多无视,开始比赫里斯更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如果只有赫里斯一个人,他可能会比安娜薇表现得更崩溃,但如果身边来了个看上去需要安慰的人,他会莫名其妙振作起来,假装忘记自己也需要面临同样的悲惨。

      “你一定不知道那种小时工,你可是C区的人,一定没机会了解。知道社科实验吗?其实这类还算挺有意义的,除了会被实验人员用看动物或是标本的眼神盯着外。”安娜薇手脚上的小动作很多,面部表情也变化得很频繁,和安静的赫里斯一比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有一种你可能会知道!文化博物馆里不是陈列了很多活体作品吗?我用词可能不准确,就是某种技艺无法传承下去或者濒危而被陈列在博物馆里的。他们会定时开展表演,去当观众是可以有收入的。”安娜薇说完之后彻底安静,像是神经突然被人截断,眼神也木楞起来。

      安娜薇的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可她的嘴无法解释出悲伤的原因。而一想到她没有理由哭泣,眼泪好像又忽然能止住了。于是她的脸变得麻木而冷漠,大拇指随便擦去眼角多余的眼泪。

      “安娜薇……”赫里斯深吸一口气,自然地撩过头发,耳廓的碎钻折射出光芒,“或许我们快要成为邻居了。”

      安娜薇瞪大眼睛看他,仿佛一只花栗鼠。

      赫里斯一生里最幸运和不幸的都是同一件事,遇见诺亚,然后按部就班,相识,相知,坠入爱河。两人相恋的每一天,都会耗费掉普通人一生的激情,天雷勾动地火都不足以比喻,他们互相是对方的流炼乳与蜂蜜之地。他们有多相爱?不过是到现在都遮眼闭耳,不放弃与世界对抗的地步。

      赫里斯从小就是在C区长大的上等人,更别说他从小就展露出来过人的文学天赋未来能让他轻易完成阶级跃迁,毫无疑问他的未来会是赞誉和幸福,他一生都会生活在伊甸园中,像亚当,安娜薇这些贫民窟的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碰到他一根手指头。

      而诺亚比他更过分一些。诺亚是C区出生的天才,7岁时就通过国家测试,得到在A区永久居住的资格。长大后更是不负众望成为一名网络工程师。他是最有机会接近“伟大”,被载入历史的那批人之一。

      可任性的相爱让他们每年都要支付大量的惩罚性税收,今年已经达到赫里斯被扣去80.7%,诺亚被扣去95.6%的地步。而一旦他们失业,将会交更多的罚金。所以亚当的威胁其实很有力,赫里斯原本就与贫穷为邻,这下是要彻底成为贫穷了。

      可能赫里斯会因为每一次冲动后悔,却会坚定他们的爱情。

      他清楚自己很难追,他爱听情话多过接吻,爱拥抱多过□□。他的爱情很形而上,偏爱细致温情过程远胜情热的冲动。而诺亚很会爱着这样的自己,于是他也爱诺亚胜过追求自由。

      “诺亚长得好看吗?”安娜薇八卦得凑过来,捡了一个最没营养的问题。

      赫里斯站起来,手在自己头上比划,“比我高一点,看起来瘦其实比我重,短发有点卷,栗色的,很蓬松,看上去很乖。”

      “长相长相!有没有照片,我要看!”

      赫里斯笑着说要找一张尺度不大的,从卫衣里扯出来一条吊坠,一摁开关,一张照片就被投影在空中。

      除了合成人外安娜薇见过最好的就是赫里斯了,眉眼里有丝男女莫辨的风情,细长的狐狸眼在某些角度下很勾人。可当她看到诺亚照片的时候,脑子里瞬间出现了完美,艺术品等词语,甚至让她联想到表演合成人AS3000系列。

      诺亚看起来比赫里斯小,浑身透露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稚气,表情却很严肃,可以想象出这是个理性至上,安静少言的人。照片里两人不经意对视的眼神写满深情——一个像烈焰,一个像薄冰。

      “如果邻居是你们两个,我一定会高兴得飞上天。”安娜薇捂住通红的脸。

      送别了逐渐忘记悲伤,转而开始疯言疯语的安娜薇后,赫里斯掏出端机和前个月刚从贫民窟搬到C区的朋友陈左取得联系。对方一听说他被辞退的事后,先是客气地沉默一会,继而马上火力十足,夹爹带娘得把赫里斯前BOSS翻来覆去骂。

      “嗐,如果你着急在那边找住所,我之前的房子在过渡带那边,等会给你发定位。对了,你这事是不是又磨蹭着还没跟诺亚说?”

      喉咙有些哽住,赫里斯平静了片刻才开口:“他还在A区,现在是工作时间。”

      “好好好,那就等他回去再说,你可别太胡思乱想,也别随便乱走,赶快回去。我他妈来了C区才知道,这儿有些地方安保工作跟贫民窟一个水平。”

      赫里斯又听陈左罗嗦几句后中断了通讯,叉腿仰躺在人造公园的石椅上,不自觉搓着手。准备向诺言阐明事件经过的语句被荒诞处理,词句间的逻辑完全杂糅。正如陈左所预料的,胡思乱想和无法向诺亚陈述才是赫里斯擅长的事。

      嘿,我今天失业了,可能我们今晚半夜就得搬去贫民区,毕竟C区的住宿费就是按分钟计算,对今后的我们来说都难以负荷。

      诺亚应该会平静得将注意力落在他辞职时是否有吃亏这件事上。

      放心,我是压倒性胜利的那方,亚当被我狠狠揍了一顿。

      然后诺亚会点点头,暗绿色的眼睛转而环顾四周,打量起这些东西如何分批次搬去新的住所。他会毫不在意地补充一句,没关系的,贡献点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无论去哪我我都能照顾好你。

      啊,多熟悉的场景啊,这不就是他们从B区搬到C区那天发生的事吗,赫里斯都快用脑子复刻下来了。

      手臂突然开始发抖,赫里斯摸出口袋里药瓶,就在这时端机响起请求接受通讯的提示音。他瞥见诺亚的姓名,匆匆服下两片后接听。

      “赫里?”

      “……你不在工作吗?”

      “嗯,A区到C区主干道都被yx队伍征用,出于安全考虑公司让我们提前撤离。”

      “……发生yx,你工作的那家公司很难不被针对。一旦暴动起来他们可不管你是网络工程师还是合成人之父……你到家了吗。”

      “嗯,我帮你叫的无人舰应该到了,发生什么回来再谈好吗?我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

      话音刚落,一艘悬浮舰悄无声息地停在赫里斯面前,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后排。

      通讯并没挂断,可赫里斯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悬浮舰这种东西将旅途缩短到三分钟。

      诺亚那边传来一阵忙碌的声音。

      “你正在做什么?”

      声源更近了些,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在装卧室纱窗网,之前的完全掀翻了,是前天晚上的台风造成的吗?”

      赫里斯不自觉捏紧了手心,“诺亚,”

      “嗯?”

      “诺亚,”

      那边的人似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接着是一连串脚步声。

      “我已经到路口了,你下来就能看见……”

      安全系统刚解除赫里斯就暴力推开舱门,从升降台上一跃而下,刚看清那抹洁白的身影就狂奔而去,将人一把抱住。

      看起来颀长单薄,形如抽条少年时期的身体却意外坚韧而温热。诺亚一声不吭地忍耐着赫里斯凶狠的拥抱,手掌假装云淡风轻地摸索着对方耳背下的软肉,无声安抚着。

      世界是荒诞和无意义的合集,无法描述,词不达意。钢筋森林,多体立交桥交汇,旋扭,穿插,遮蔽天日。它们以赫里斯看不见的数据计算得来,奇异的,穷尽他想象的姿态。他们说这是机械化和经验主义留下的辉煌成果。

      也许吧,可能吧,它存在着,赫里斯也无法质疑。这些东西多好验证,比他不值一提思想好验证。

      “不用担心,贡献点的问题交给我就好。等你心情好些了再搬也不晚,我积累的贡献点比你想象得多,没问题的。”

      “你前几天不是说在想新剧本吗?《美丽新概念》对吧?等会讲给我听听吧。”

      赫里斯抱紧了诺亚却不敢抬头看他,他怕陷入唯心主义的诡辩抑或是存在主义的漩涡,他害怕眼眶里滚出些泪水将自己砸得更脆弱。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人生在无止境地下落,诺亚温柔的绿眼睛凝视着自己,修长的十指交叉着搭成网。

      如果没有下一秒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永远抱着他的爱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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