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的猫》蔓越莓沙拉

1、美丽新概念

　　Chapter 1. 美丽新概念

　　“咔！”显示屏前戴着墨镜的男人喊停，“灯光道具重新准备，再来一条……莫妮卡给AS30001758补一下妆，再顺便检查下另一台的电量。亚斯给我连接赫里斯的的端脑，他这写的什么破剧本！”

　　绿色光幕两旁的工作台被机械和数码控制器塞满，纯黑的碳硅和虹霞般的光纤密集得像电子显微镜里的神经组织，亮度过分的光屏前几个工作人员岿然不动，眼皮都不曾反射性地挡一挡。

　　戴着墨镜的男人接连喊了好几次“亚斯”都没得到响应，烦躁地挠起头，点根烟，唾骂起KJ开头的“亚斯”型号的端脑是一无是处的老人机。如果亚斯不是植入他脑中的，而是眼前工作台上的碳硅实体，他体内那点狂躁的基因早该把它锤碎了。

　　“咖啡，咖啡呢！”刚轻手轻脚提着大塑料袋的溜进来的安娜薇被导演的怒吼吓得浑身一震，慌忙嗫嚅地回应几声蚊子响，连跑带跳穿过层层工作区。

　　不用自然脑想都知道安娜薇采取了错误的应对措施，从她枯黄的发梢，长满雀斑的脸颊，鼻梁上架着的厚眼镜，苍白的皮肤，过于纤细的身材就可以看出——这种长相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新世界最典型的穷人长相。

　　这意味着什么呢？不完美的基因会衍生出千奇百怪的遗传病，像暗夜里的郊狼瞪着油绿的眼睛，埋伏在族谱里。网络信息时代高速发展产生的各类辐射病，永远凑不够钱治愈。病弱的身材是因为连劳动的价值都被抢夺走，无论是种地的机会，还是当装配车间工人的机会，都被机械化夺走。之所以还能存活——众所周知，是国家的赡养。

　　他们还相信着遗传学的伟大，生产变得像买彩票一样，期望着哪一个孩子奇迹般拥有某些珍贵的基因，展现出符合国家期望的特征，从而实现阶级的上升。

　　明明应该很绝望，但是说实话，穷人饿不死，也不会受到劳动压迫，除了对国家的绝对服从外再不用履行其他义务，依旧享受着珍贵的受教育权，依旧有上升渠道，生活还很有保障——好像真没哪点可以拿出来理所应当绝望而不是被人指责是发牢骚的。
　　除了，失去价值，失去伟大的权利，除了默认“自由，体制内的自由。”

　　快结束论证过程让我们直接看到结果吧。

　　安娜薇的高度近视和高亮霓虹灯的频闪让她错估了脚下绳缆的高度，骤然被绊倒后，塑料袋里的咖啡泼洒到她的同事莫妮卡身上，顺便溅到正在补妆的女明星。

　　安娜薇忍耐着频频让自己岔气的酸痛站起来，下意识地不停道歉。女明星黑□□纱外的红唇紧绷着，露出来一截雪白高挺的鼻子，肌肤质感光滑得好比大理石。她仰起头乜视安娜薇，冰蓝的眼纹刻满了冷漠疏离，微张的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偏过头去脸对着手忙脚乱整理的莫妮卡，闭上眼等待补妆。
　　恍然有种剧中人物走入现实的感觉。

　　安娜薇看着女明星白色裙角上的咖啡渍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轻易放过了。莫妮卡猛拍了下她的头：“发什么呆，快去找干用洗涤剂！这是AS3000系列的。”

　　不甚明白的安娜薇还是愣在原地，又马上挨了一记暴栗。

　　“0.3贡献度每小时。”莫妮卡干脆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解释了一句，这下安娜薇毫无疑问了。

　　古典主义的故事里，小草和大树的区别是从种子时期的分化方向决定，长大后小草实现小草的价值，大树承担大树的责任。新世界的故事里，实现小草价值的成为小草，实现大树价值的成为大树。价值决定你成为谁。

　　安娜薇的价值是3贡献度每小时，AS3000系列的价值是0.3贡献度每小时。价值决定他们的社会高度。劳动法决定人类的工酬是信息合成人的十倍。

　　信息合成人在一步步占据人类的工作岗位，逐渐履行合成人之父的那句谶言“解放人类，走向理想。”大量枯燥繁冗的工作被合成人承包，让人类脱离躯体的束缚，去想象，去追寻理想。

　　但是……

　　“科学已经代替信仰狂奔了十几个世纪，文艺还寡淡地停留在昨天，我眼里的经典和十几个世纪前的经典，是同一，是一成不变。”这部剧的编剧赫里斯曾经这样跟导演发过牢骚。悲观的安娜薇把他这句话理解为“人类在慢慢失去构建理想的能力，后退没有工作岗位，前进看不见理想国。”

　　这么一想，作为穷人的安娜薇更加焦虑了，还是不想的好，思考哪种咖啡导演会更喜欢这件事会简单很多。

　　安娜薇抱着湿漉漉的衣物去烘干，却突然撞上一具温热幽香的身体，湿点像是小鹿的斑纹爬上男人驼色的卫衣。安娜苏只看见一晃而过的欧泊耳饰，就认出是谁了。

　　“哎哟……”男人吃痛一声，手扣在她脑袋上把人推远，“你知道自己和合成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安娜薇？”

　　安娜薇倒吸一口气捂住脑门，一边认为自己今天道歉次数刷新了上限，一边对被撞的赫里斯编剧说对不起。

　　“如果你是一组程序，error未免太多了点。”松松得扎着长马尾，几缕头发被挑染得五颜六色，高挺窄细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方框墨镜的赫里斯绷紧了薄唇，忍着笑意。

　　高大修长的身躯，蜜色的肌肤，几乎数据完美的面孔都表明他不是安娜薇那类的穷人，但实际上差距也不算太远，只要他愿意平易近人，安娜薇还是能大着胆子跟他开几句玩笑。

　　“彼此彼此，你的虚无主义也很难复刻。”还故意吐了吐舌头。

　　导演的“亚斯”太久没去维修处于卡机状态，没有联系上赫里斯，可此时赫里斯自己送上门自然少不了一顿批驳。

　　但安娜薇相信赫里斯先生一定会漂亮得以近乎诡辩家的风采把导演噎得什么也不是！俗话说有实力的人走到哪都不怕！赫里斯先生可是五年前拿下过“巴别塔文学奖”的人，这可是全球性，青年文坛含金量最重的奖，十年一次，得奖者无一不会在文学圈掀起一场变革风潮。

　　不管赫里斯先生的剧本拍出来流量如何，在安娜薇眼中那都是艺术品，人们的喜爱和褒贬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因素，读得懂的部分成为她的荣幸。

　　比如赫里斯先生一边撰写一边拍摄的这个剧本《地下拳击鼠》，里面讲述了一个类似而抽象的世界，那里的地面世界是金字塔结构地下世界也有金字塔 他们除了共用一套下水道系统外，再无交集。地上世界有着明亮的秩序，地下世界拥有思想的盛宴，两极金字塔的顶尖都是无比灿烂，却大相径庭的文明结晶。一只老鼠从下水道误入地下世界，被一个特地来投靠地下世界的科学家随手捡来做实验，拥有了智能和超强的运动能力，从此开始一边打拳一边体验地下世界的生活。

　　赫里斯表面说着这会是个烂俗的故事，他最终会把故事引向英雄主义里的爱情。但安娜薇却能影影绰绰感觉到，这个故事描述的是新世界投射下，赫里斯的理想国。住在下水道——在地面与地下之间不上不下的拳击鼠，熟悉到让安娜薇感到难堪。

　　里面尖酸辛辣的嘲讽刺得安娜薇有多不舒服，这个剧本就有多成功。

　　安娜薇以为赫里斯的成就和剧本无可挑剔，可显然导演的立场和她完全不相同。

　　当赫里斯拿着他新剧本《美丽新概念》的大纲来向导演亦是制片人的亚当洽谈时，亚当却将正在拍摄那集《拳击》的剧本丢到机器上。

　　“你是用脚写的剧本吗？荒诞派就是逻辑混乱，理解无能？我警告你赫里斯，别想把我的电视剧变成你的行为艺术！”

　　“新剧本的设想是以荒诞无厘头无意义的碎片式镜头叙事手法，制造多层反转，将所有古典文艺作品的精粹，以自己的理解重演。”赫里斯像是被塞住耳朵，导演说什么都无法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亚当斜下墨镜，青白分明的锐利眼神剐过赫里斯，香烟从中部碾断后，粗壮的手指又架起一根新的：“具体呢？”

　　赫里斯慢条斯理得展开手里的一沓纸，把其前后都是空白的一片展示给亚当看。亚当狠狠拍在桌面上，随着一声巨震，浓稠的彩色光纤暗淡下来，光屏骤然黑沉。赫里斯瘪着嘴环顾四周，优雅地摘掉墨镜，露出一双温润却深邃的棕色眼眸。

　　“这一幕的视角不要用两点来呈现，我标注过这点……这个瞎人眼的环境光色，你为什么不是一条眼里只有黑白灰的狗呢？”赫里斯下意识地将耳边碎发撩到耳背别着，耳骨上的欧泊石折射出耀眼的火彩。

　　他目光落到两旁的监控台，一个一个数着，阴影里那些死机一样保持着敲击键盘姿势，在光污染情况那么严重的摄影现场都不用戴墨镜的工作者，像一条条蠕虫在赫里斯背脊上蛄蛹——不寒而栗。

　　“安保后勤15人，现场制作13人，从我进来到现在只看见你，安娜薇，莫妮卡三个活人……换了那么多合成人，说明我的剧本给你带来的利润并不少，你为什么要抱怨呢？”

　　亚斯深吸了一口，亮红的火星像苍蝇的复眼。

　　“赫里斯，你已经失去创作的灵气了，你的文字越来越荒诞可笑，词不达意。你编撰的情节越来越莫名其妙，禁不起推敲……你还需要这份工作，按我的指令去改，我是在帮助你，我的老朋友赫里斯。”

　　“…………”

　　良久又尴尬的沉默里，赫里斯向亚斯借了一根烟咬在嘴里——没有点火，他家那个身体娇贵的家伙肺不好，赫里斯已经戒烟很久了。

　　赫里斯把烟蒂咬破，无味的棉花让喉头泛起苦水。

　　沉默里藏着一把天平，亚当墨镜后的眼睛微觑，一闪一闪的火星像是最后期限的交通指示灯，在大雪多雾的山路上，发出一道不属于自然的催促。

　　“大数据分析过《拳击》，它的成功盈利是因为这同样是部贩卖感官刺激的作品，它依然是一众受大众流量青睐的‘奶嘴乐’作品之一。赫里斯，不甘心也没办法，这就是你真实的水平，你再不想做‘奶嘴乐’，结果……”亚当闷声笑着，断断续续。

　　意外？赫里斯当然不觉得意外，早在安娜薇偷看《拳击》第一幕的初稿后找到他，坦诚自己看到后觉得很难受，像被针扎一样坐立难安的时候，他就有所预感。

　　焦虑，他们会从《拳击》贩卖的焦虑感中找寻到感官刺激。将敏感的神经一点点训练到麻木，继而像眼前吊着萝卜的驴子，盲目得追寻更猎奇小众，更尖锐疼痛的刺激。

　　太不意外了。

　　只是有些无关痛痒的难过和不畅快，罢了。

　　漆黑的录制室里吞吐着博弈，赫里斯拉开一点厚重的挡光绒布，彩色的横幅，旗帜，奇装异服涂抹人体彩绘的人群，在规定的时间，在拉满警戒线的街道上进行革命。厚重的窗户让赫里斯听不见人群任何一个字词。

　　赫里斯细长的狐狸眼有时候会像刀锋，比如现在。
　　他不想去跟老财主俗人亚当探讨文学和自己作品的意义，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比自己笔下都每个场景都荒诞不可理喻——却没人能向他解释为何这样的原因，就那么自然而然得发生了。

　　赫里斯斜着眼看向亚当，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辞职。

　　“欧亨利的结尾：戏剧性的反转，出人意料的转折恰好暗合受众的心理刺激点，能让观众达到奇异的满足感。薛定谔的猫：没打开之前无数可能状态的猫在盒子里并行生活。”赫里斯笑着掰折手指，又变成了神经质得自顾自言语。

　　亚当实在受够了赫里斯的怪癖，若不是前几年赫里斯的怪诞剧本帮他撑起了这家自制影视公司，依照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忍受一个无法沟通，自我为中心，全身都是人格缺陷，还极度尖酸刻薄的人——以亚当传统的直男硬汉观点来看，他甚至不想承认赫里斯是个男性。

　　亚当承认赫里斯有过人的才华，可他更相信自己有独到的判断和惊人的胆量，虽然他和赫里斯这种纯粹自然人——不愿意加载任何生物机械智能的纯人类一样，不熟悉任何智能机械的原理和用法，只能运用最浅显的功能——但真根本无碍他掌握时代走向，辨别当下局势，走在阶级跃升群体的前列。

　　亚当喜欢，也非常熟悉用“利益得失”来解释一件事，他自认为这是一种高端做法，于是他企图打断赫里斯，“你和那个高等人男友可都因为不孕税住到C区外围了，听说那栋房子背靠的就是贫民区。你可不想马上失去工作，今晚就被勒令强制迁徙到贫民区吧？”

　　赫里斯冷笑，他只觉得红色复眼的苍蝇在耳边盘旋不停，亚当厚实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做什么，但频率就透露出难看难听。

　　“为什么要叫《美丽新概念》呢，或许《欧亨利的猫》更有意思，对，还是后者有趣。”

　　赫里斯的放肆像一个做作的天才自上而下俯视庸庸碌碌的平民，亚当厌恶到极点，几乎达到像拎起一根撬棍往承重墙上狠狠发泄一般的程度。

　　亚当有易怒症——上帝会精心给每一个穷人后代的基因里塞入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无数的苦难和一些珍稀的基因病，根据遗传学概率，很难有幸免的人。但亚当的症状算是轻微的了，当年仅仅相差一点就能通过婴儿资质测试进入城区，未来成为高等人。按理说他应该很少露出狂燥的一面，但赫里斯总是能奇妙的激怒他。

　　“赫里斯，你还没见过今天的女主角吧？AS3000系列，非常好用，听莫妮卡说安娜薇都没认出来她是个合成人……”

　　赫里斯撩起眼皮，偏着头看向亚当，吐出嘴里残留的棉絮。

　　他掰折着手指，眼底尽是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