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人间纵横》乔牧木

11、公子韩非

　　凛冬的风吹起嬴政的衣角，他御风而立，视线看着滚滚黄河奔涌东去，自古如此，日日皆然。
　　“我初至此地，冰雪尚未消融，千里冰封。先生露面之前，听见冰裂水动，千里哗然，这可与先生有关？”
　　“见笑，凌晨时自梦中醒来，心中忽有所感，遂至冰上练习剑法，有所领悟。”

　　“先生可是觉得，天下之势，便如这河水，一统乃顺天之意？”嬴政站定，定睛看着盖聂，他眼睛中有光，坚定，沉着，锐不可当。
　　这和盖聂昨日所悟，几乎分毫不差。
　　他心中一动，眼神不免变化，嬴政察觉到他的心境，明白自己找到了同道中人。

　　世间最值得高兴的是莫过于有人理解自己。盖聂此人虽年少，见识与身手着实非凡，他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师门，更是因为他本人。
　　“秦王此言，是有意秦国一统六国？”盖聂眼波流转，“就我所知，秦国目前的朝政由三派把持，以吕不韦为代表的吕相一派，以华阳太后、昌平君为代表的楚国系一派，如今长信侯伏诛，秦王要如何平衡？”

　　“既是横扫，何须平衡？”嬴政看着奔涌的河流，“盖聂先生，你看这黄河流经之地，浮木也好，城墙也好，都会摧枯拉朽的倒下，这便是天下之势。”
　　“战事频频，苍生涂涂。秦王既然道天下一统，一统的好处又有哪些？未来和现在，又能有什么不同？”
　　嬴政胸有沟壑，想必这个答案早在他心中酝酿了千遍万遍：“先生，现在七国有七种文字，车马有如此多的轨，钱币有如此多的种类，对先生来说，这是好是坏？”
　　“有好有坏。”盖聂谨慎回答。
　　“秦国的小吏，都要精通秦国的文字，这样命令下达，执行起来效率便会高。倘若七国合为一国，便是将一盘散沙以某种力量凝聚到一起，何惧犬戎？何畏百越？”嬴政向盖聂展现一种可能，一种全新的、此前尚未有过的世界，“文乃心之所想，书同文，人们在传达思想的时候便不会产生诸多误会，车同轨，足迹便不会拘于一隅。”
　　“可还是要有战争，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盖聂叹了口气。
　　“我们为之而战，是为了有一天不再有战争。”嬴政转身看着盖聂，罡风猎猎，吹着他的衣袂，“此乃天意，而六合八荒，我会是这天。”
　　盖聂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遥遥向秦王行了一个贴手礼，秦王以为他要拒绝，纵然再胸有城府，再试图喜形不怒于色，也难免在眼神中体现出来：“先生这是要拒绝我？”
　　“愿与君共谋山河，荡平四海。”盖聂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令秦王心安，只是他下一句便转下来，语调有些温柔，“只是我师弟还在等我，此时此刻，不便久留。”
　　“哦？寡人愿广纳四海贤士，他既然是你的师弟，必定非凡，何不入秦共图天下？”
　　小庄确实非凡，只不过他的志向并不在秦国，而在韩国。盖聂不想违背他的意愿让他强行来秦国，他更希望小庄能够完成心中的雄图霸业——
　　哪怕他们两个选择的路在未来会将他们推为对手，可是自己选择的对手总比被迫成为对手好。
　　“他志不在此，不必强留。”盖聂替师弟拒绝了嬴政的邀请。

　　嬴政虽然有些失望，但收获了盖聂一员猛将，已经如虎添翼。
　　盖聂并不废话，而是直指问题核心，将嬴政目前面临的问题一针见血的点出来：“嫪毐伏诛，吕不韦可会发难？而这一脉势力的倒下，会让华阳太后和她背后的楚国派系势力进一步膨胀。”
　　嬴政点头：“寡人今年二十有二，华阳太后想要我迎娶楚国女子为后。朝廷正在商议此事。”
　　“那王上意下如何？”
　　“寡人既然等了十年，便不会操之过急。况且如今有一致的敌人，当然要收拢一切可以使用的力量。”嬴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吕不韦当年投资嬴政的父亲异人，重金游说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干儿子，并且将赵姬嫁给异人，生下嬴政。后来异人成为了皇帝，吕不韦的投资获得了成千上万倍的盈利。而异人去世后，嬴政继位，吕不韦因此成为了亚父，把持朝政，从嬴政十三岁登上王座，到今天，已经接近十年了。
　　吕不韦与赵姬有染，后来试图撇清关系，便将嫪毐送给了赵姬。嫪毐身怀巨器，赵姬欣喜。在除去成蟜势力时，嫪毐立功，才得以封侯。封侯之后，门客三千，和赵姬生下两个孩子，前些日子醉酒后大言不惭：“我也算是王上的假父了！”
　　门客将这话传给嬴政，嬴政怒不可遏，嫪毐酒醒后想起自己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兵反了嬴政，只要杀掉嬴政，另立幼子，赵姬又对自己言听计从，到时候岂不是更呼风唤雨，权势滔天？
　　他没想到，自己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盖聂来的时机堪称天降，也因这一战闻名天下。

　　盖聂在咸阳多滞留了几天，清楚罗网的人大半离开了此地前往他处执行任务，剩下的人不会对秦王造成什么威胁，想到师父的任务，这两者之间似乎有联系，还需要他和师弟小庄前去调查。
　　倘若小庄一人前往，怕是会碰到什么危险，想到这里，不再迟疑，向秦王请辞。嬴政虽然有些不舍，还是设宴送行，赵高斟酒，他眉眼间有许多得色，显然这几日和吕不韦的交锋中占了上风。
　　“寡人在这里等先生归来。”秦王举杯。
　　盖聂举杯，将酒一饮而尽，朝着西北去。

　　途中费时近月，离开时这里树枝还光秃秃的，如今回来已经是桃李芳菲，灼灼其华。盖聂穿过桃树林，推开木屋的门，里面很干净，像是被人收拾了。他第一反应是小庄已经离开此地独自前往目的地，小庄怎么会把地方收拾的这么干净？
　　他心底有些失落，本想直奔目的地，但仍有些不甘，便想着再去悟道的地方看看。脚步一转，朝着河边走去。

　　河边没有人，只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桃树，和别的桃树一比，显得格外不同。
　　黄河滔滔，和当日所见不可同日而语，盖聂在河边驻足，心中想着卫庄的脚程这会儿会到哪儿。罗网如果派出天字号的杀手前往魏家庄，小庄一个人遭遇危险了怎么办？
　　身为师哥，虽然爱护同门没有写在鬼谷的门规中，但向来只有鬼谷的人能打鬼谷，其他人算个什么东西？

　　盖聂正待转身离开，身后便传来剑兴奋的震鸣声。
　　准确的说，声音并不是来自身后，而是树上。他还未转身，抽出青霜剑仰身迎上。
　　无形的剑气先行碰撞，剑气以交锋处为伊始向周围扩散，让数里桃林的桃花受到惊吓，自树梢脱落，落英缤纷，如雨般纷纷扬扬从两人身边飘下。
　　盖聂的剑如同大河西出东进，是天然的“纵”，滔滔不绝。那一剑极为霸道，掺杂着剑主人复杂的情绪，颇有一剑断江之势。
　　哪怕江水滔天，也丝毫不惧，迎难而上。
　　这样的剑，这样的势，甚至已经和盖聂的剑平分秋色，除了卫庄，已经不做第二人想。

　　两人身形已经到树冠顶端，盖聂于桃花深处，看到了卫庄的白发。
　　那一瞬间，他忘记了剑势，忘记了本能，忘记了一切。
　　比桃花更惹人视线的白，灼伤了盖聂的眼，令他分了心。
　　那些被他刻意压制的情愫，就像出芽破春雪，抽枝发芽，已经生长到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卫庄抓住了破绽，破除了盖聂的防护，攻守之势互换，卫庄将盖聂重新压回树下，最后击在盖聂剑上的回声如同龙吟，他侧身，收剑，并不直视盖聂，而是面向河水。
　　纵然他想掩饰自己的表情，可是声音的颤抖和雀跃还是出卖了他，对于盖聂的回来，他很激动。
　　“师哥，你输了。”鲨齿回鞘，卫庄有些得意道。
　　“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盖聂只关心这点。
　　卫庄陷入了沉默，风吹来，将花雨拂在他肩上和头上，一片桃色花瓣扒着他的头发不肯离开。盖聂的视线停留在那片花瓣上，想要替小庄摘掉，听到师弟的话：“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这话说的很平静，在其他人听来也许显得冷漠，盖聂与他相处的时间最久，对他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情绪感知的最到位，他嘴角微微勾起，“你还活着，我又怎么会死？”
　　这话安抚了卫庄，“能杀你的只有我。”他转身睨了盖聂一眼，瞥见青霜剑，问：“谁的剑？”
　　“我顺水而下，登岸时已经是咸阳外，碰到了秦王，碰巧伸出援手，他便将此剑赠与了我。”盖聂将一路的遭遇简单道来，“与此同时，我在咸阳发现了一件事，可能与师父遣我二人调查的事有关。”
　　“哦？何事？”
　　“罗网天字号的杀手倾巢而出，目的地正是我二人此行将要去的魏家庄。”
　　“这样大动干戈，他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卫庄忍不住托下巴思考。
　　“你会待在这里，倒是令我意外。”盖聂补充道。
　　卫庄冷哼一声，不做解释，“走了。”

　　两人策马奔赴魏家庄，了解了罗网一桩旧事。
　　长话短说便是杀手黑白玄翦碰到了心爱之人魏纤纤，想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但魏纤纤的父亲魏庸并不放过他，利用玄翦和魏纤纤的孩子作为要挟，玄翦为情所困，被玄翦当做刀来利用。
　　魏庸利用玄翦铲除异己，最后想要杀死玄翦毁灭掉证据，为此不惜害死亲生女儿魏纤纤。玄翦彻底沦为复仇的奴隶，誓死要杀死魏庸。
　　魏庸为了活下去，以魏武卒为筹码向罗网寻求庇护，罗网出面，庇护了魏庸，玄翦消失于水中。
　　事情一波三折，反转再反转，两人知道这是师父再一次考察抉择。但蹊跷的是，魏家庄来的罗网的人，数量根本对不上。这里顶多有数量三分之一罗网的人。
　　那么，剩下的人去了哪里？
　　卫庄从一个地字级的杀手那里听到了一个地名：桑海。
　　盖聂听到这个名字，和卫庄相视一眼。
　　“桑海……小圣贤庄所在地，会和这有关系么？”
　　“不如去看看。”卫庄道。

　　两人启程前往桑海，大概花了一个多月，到了桑海。
　　桑海是齐国的地盘，临海多富庶，齐国的盐铁行业极富盛名，儒家的起源，儒家的小圣贤庄闻名齐国。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礼乐仁义教化万民，这里的风气是一路看过来最好的。
　　他们走在青石街道上，看到很多人往另一个方向跑，表情很是兴奋，盖聂觉得奇怪，拦下一位过路人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极乐坊两天后要举行一个拍卖活动，据说有很多大人物要去。港口现在大船停着，可壮观了！”那人匆匆给盖聂解释，便跑开了。
　　盖聂和卫庄两人前往他口中的港口，这里堪称人山人海，海面上停驻着一艘大船，船大概有三层，由一块巨大的木板作为桥梁，搭在地面和船身之间。
　　木板旁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表情谦逊，“我家主人诚邀各国王孙贵族前来参加拍卖。本次极乐坊拍卖的物品有珍贵的南海鲛人泪、深海的沉香木，以及……幻音宝盒。”
　　“他们果然有幻音宝盒！”盖聂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惊呼。他向左后方看去，看到了几个相识的身影，正是盗跖他们。正欲过去询问情况，卫庄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师哥，荆轲旁边那人是姬丹。”
　　“燕国太子丹？”盖聂打消自己过去的念头，仔细端详周围的环境，荆轲旁边站着的是姬丹，也就是燕丹，燕丹旁边的人身穿黑色斗笠，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有拿着剑的手半露在外边，拿着剑的手势有些奇怪，他眼睛微微眯起，发现对方右手是六指，低声和小庄分享，“燕丹旁边站着的人手是六指，如果没有料错，是墨家巨子六指黑侠。”
　　“在周围人群中，至少隐藏着四个罗网地字级以上的杀手……”卫庄察觉到了他们的呼吸声，他感觉到鲨齿在蠢蠢欲动，它迫不及待的想要饮血。
　　这一场拍卖，怕是引来了七国的最有权力与财富的人。
　　这时，有个紫衣公子举起手中的酒壶，醉醺醺地问：“那要是我既不是贵族，也没有钱呢？”
　　那木板旁的极乐坊管事的见醉汉也不恼，道：“倘若没钱，又不是贵族王孙，只要阁下有真才实学，我家主人也是极力欢迎的。”他抬手示意身旁的仆从，那些人抬过来一个空箱子，箱子是紫檀木制的，彰显贵重，“这箱子是我家主人留下的，只要天下人能够拿出认为可以交换的东西，便可上极乐坊上参加此次拍卖会。”
　　紫衣公子长相俊美，这似醉非醉的也不让人讨厌，只彰显出其醉意风流。他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我这些年在小圣贤庄读书，身无分文，全换酒喝了，只有这一卷《五蠹》勉强可以见人，倒不知能不能入阁下主人的眼了。”
　　那人恭敬的接过竹简，拿来一看，立刻收起竹简，从袖中拿出一张请柬：“韩非公子，这是极乐坊请柬，还请公子两日后大驾光临。”
　　“原来他就是韩非。”盖聂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