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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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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旗子从自家屋里走出来,打着呵欠,伸了个大懒腰。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雨已停歇,山雾未散。
到处都静。
他眼睛尖,远远便看见个人影在寨道上走,不必定睛细看,也知道是谁。小孩子人小鬼大。“二姑娘,这么早啊!”
声音穿透山雾,让道上那人停了。
小旗子笑嘻嘻地跑过去。
姑娘仍是一身布衣,手里提了个空竹筐,静静地看着孩子跑近了。
小旗子道,“你下山呐?”
“嗯。”
“下山干什么去?”
姑娘一抿嘴。“买米。”
“咱米不是还多着吗,昨儿我还在大厨房给我奶奶打下手,后面谷仓里全是满的呢!”小旗子学着昨晚明一命那副打趣的样子,摸着没胡子的下巴,笑嘻嘻的,“二姑娘,今儿才十呢,离十五还有这——么——长,你何必急呀?”
终芒没说话,只提着她手里那压根装不了米的竹筐。
小旗子歪着脑袋瞅她,眼睛又是眨巴眨巴的。
片刻。
终芒道,“我走了。”
正欲转身,又被拉住了袖子。
小旗子道,“二姑娘反正都要下山,不如来帮帮忙搬芒果,好不好?好多好多的芒果呢,那么远的路,二姑娘要是能帮忙就最好啦。”
终芒道,“小旗子,别打趣。”
“打趣?”小旗子道,“我可没开玩笑呀,二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吧,山下城卖又大又好吃的芒果,咱隐云寨上月订了好多,前几天到货了,要去给运上来呢!”
“昨天不是说已经拿了么?”
“啊?”
小旗子茫然。
正在这时候,小旗子家里的壮年男人们也出来了,大爷、二爷、三爷和四爷,四兄弟各自背着空空的大竹筐,见了这边,还笑问好,顺嘴问二姑娘愿不愿意帮忙去城里运芒果。
终芒看了看那几个寨人,又看了看仍抓着自己袖子的孩子,忽有些恍惚。
总觉得……
但是……但是什么呢?
回过神来,她自是答应了帮忙。
这地处深山的隐云寨里不过一百多人,都是寻常老百姓,通一点文,全不精武,有的只是野蛮力气。她算是唯一一个身怀武艺的。
当然,若只说“身怀武艺”,是说得太浅了。她不仅会武,而且是个中高手,小旗子一向觉得她是天下第一厉害。
“二姑娘,二姑娘,”往山下走的路上,小旗子抓着姑娘的袖子,缠着她问,“大妖怪是不是特别厉害呀,我听寨主说外面有好多好多人怕他,隔三差五就有人出黄金万两悬赏他的脑袋呢。”
“嗯。”
“那你跟大妖怪谁厉害呀?”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想跟他动手。”
“我觉得他肯定打不过你,我们隐云寨二姑娘天下无敌,”小旗子可高兴了,朝着大家伙儿说,“大家们看啊,二姑娘天下无敌,二姑娘是隐云寨的,我也是隐云寨的,所以我也天下无敌!”
“小旗子,”一旁背着竹筐的壮年寨人们道,“大寨主长胡子,大寨主是隐云寨的,你也是隐云寨的,怎么没见你长胡子啊?”
“我有胡子啊!”
小旗子一手仍抓着终芒的袖子,另一手学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寨主明一命,做出个眯着眼睛摸胡子思索事情的样子,把寨人们都逗乐了。
小旗子闲不下来,才一会儿便又去扯终芒的袖子,“二姑娘,你知不知道大妖怪这次回来,会给我带什么好玩的呀?”
“不知道。”
“哎呀,我好奇得很,你行行好,告诉我嘛。”
“不知道。”
“二姑娘,二姑娘,二——姑——娘——”
姑娘道,“他没说过。”
小旗子沮丧一阵。但小孩子乐事多,忘事快,才一会儿,又活蹦乱跳的了,缠着姑娘又说这个又说那个。
她向来话少,偶尔才应,满路上只听见孩子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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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那城的名字起得很直白,就叫山下城,是个小城,人不算多,不过是因了百里外便有座名扬天下的大城,沾了点繁华的光,才有了个热闹样子。
众人进了城门,往市集上走。
城中车马喧嚣,街边店旗招展,来往行人不知何数。人多的地方,人影遮着人影,难免有些乱,总让人疑心人影深处定是藏着什么——若是运气够好,也许藏着的便是要找的那个人,多找找就找到了。
终芒脚下走得平缓,眼睛却不由四处张望着。
杂耍摊子、茶楼、戏台、小街巷……寻不到。
已是三月初十了。
他还是没有回来。
袖子忽然被人用力一拉,低着眼睛看下去,扯她袖子的小旗子笑嘻嘻的,往某个方向努努嘴。
难道——
她看过去。
然,好运哪有那么快,那里自是没那人踪影。
那里是座富丽宅邸——或者说,曾是座富丽宅邸,朱门碧瓦,楼阁流丽,惜而一片火烧的痕迹,至今没修,长了荒草。
小旗子道,“二姑娘,大妖怪有一次说他以前在那里住过,是不是真的呀?”
“嗯。”
“那他为什么走了?”
“他把它烧了。”
小旗子很是惊异,“——啊?”
事情是这样。
那府邸里以前住的,是个老知府,富得流油,无恶不作,城里百姓人人恨他。三四年前,宅子里接连出了好几件鬼事,吓得老知府日夜不得安宁,花重金,连夜从江湖上请了个谪仙般举止的人物,是为诛鬼。
老知府半生为孽,到处结怨,怕得很,那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连那人说要放火把宅子烧一烧、好彻底驱一驱邪祟,他也信了,照办不误。
结果,到头来竟是被人给耍了,被烧过的府邸里,所有金银财物尽数变成了黄灿灿的芒果皮,作孽的赃物证物千里迢迢送到了京城朝廷去,烧坏了的大门上还给画了只栩栩如生的大王八。
老知府怒极,派兵丁在城里到处乱搜。
而那谪仙般的罪魁祸首,把别人宅邸搅得鸡犬不宁、处处风雨,自己却不慌不忙地提了一壶酒,独自散步上山看风景,恰巧见了深山里的寨子,便要找那从没见过面的大胡子寨主喝酒。
明一命谨慎,派自家一身武艺的妹妹出门去会那怪人。
两个人就这样遇见了。
那天的天是稀疏平常的晴,树是稀疏平常的影,没有桃花庙里语焉不详的预言签,也没有云迹的命运线,一出门,没几步一抬眼,就看见他。
手里提着酒,笑得好悠闲。
止衍。他叫止衍。
无家一身轻、到处兴风作浪的止衍进了隐云寨的门,从此有了羁绊,即使远行,也有归期。
因为有人等。
终芒说完了止衍在那宅子里作的乱,说着说着,便走神了。
而一旁的小旗子摸着没胡子的下巴,摇着头,叹着气,“胡来胡来!怪不得那么多人要买他命呢——虽然他们从不知道他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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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
不管哪座城里,集市上总少不了市井气,柴米油盐,棉麻鸡鸭,卖的吆喝,买的杀价,连地上的影子都沾点铜钱味的家长里短。
俗是难免俗了一些,但烟火气够暖。
众人背着筐到了芒果店前,却是没法装东西,人太多,得排长队。
小旗子爱玩爱闹,耐不住排队的无聊,拉着终芒袖子,央她趁着大人们排队的空当带着自己四处逛逛。
姑娘心软,总是经不住人求,说了好。
两个人手牵手在市集上走,一高一矮,一静一动,姑娘寡言少语,孩子说个不停。
“哇哇哇,那边有人是专学鸟叫的,学得好像啊!咱山里没病的鸦子就是那么叫的,就是那么叫的……有些个病鸦倒是不叫。”
“那个杂耍摊子要演刀山火海呢!啊,不是人演?是猴子演?呀呀,猴子真可怜……”
“二姑娘,二姑娘,”这下子声音轻了些,带了点说悄悄话的意思,“我,我想吃糖人!”
“又吃?”
“好久好久没吃了!”小旗子央求着,“奶奶不给吃糖,好不容易下山,偷偷吃一点……好不好嘛?”
他把她袖子拽呀拽呀的。
糖人摊子不远。
也不算大。摊前斜斜地有几根已做好的糖人,那是一种浓润的颜色,只用眼睛看也知道甜。
摊前已围了不少人,除了个低着头出神的怪女人,都是年纪或大或小的孩子,瞪着眼睛看摊主低头做新糖人。
新糖半成,那是一只齐天大圣。
渐渐地成型了,又甜又威武。
小旗子馋得很,但也知道先来后到,耐着性子等摊主把先来的人要的糖人做了,再看一旁那始终没动静的古怪女人不开口,才猛地一举手,说自己也要个孙猴子。
摊主是个老人家,笑呵呵地应了。
做糖人有如作画,要慢慢地等,一笔又一笔,才渐成形。但画里的东西总是缥缈遥远,糖人却一口就能咬进嘴里、吞进肚里。
做好了。
终芒付了三文钱,摊主把糖人递给小旗子,忽地,那边上的怪女人抬起头来,盯着小旗子手里的糖人,一下子坐在地上,又拿手绢掩面,抽泣起来。
她左手背上布满红红的抓痕,未出血,但一条条状似蜈蚣,看着已十分可怖。
小旗子被她吓了一跳。
那女人哭道,“夫君啊……你在哪里啊……”
小旗子看看她,又看看糖,不由把糖人拿得紧了些。“我才十岁多,我不是你夫君。”
“夫君啊,夫君啊,妾身等了好久好久……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女人兀自哭得伤心。
糖人摊主道,“没事,走吧。没你们的事。玉香这姑娘疯了好一阵子了,成天哭,渔具店都开不下去了。”
玉香继续哭着,“夫君啊……”
这玉香长得细眉小眼,十分秀气,看不出疯癫,只觉得她悲恸。
边上有人朝她叹气,“你这姑娘真是,年纪轻轻的又没成过亲,你哪有什么夫君啊,怎么成天哭夫君不见了。”
玉香更哭,“夫君啊,他们怎么都不记得你了啊……”
似是哀伤过度,她终于一下扑在地上,头发全散了,凌乱盖着微微抽搐的身子,三分疯癫,十分狼狈。
——“夫君啊,他们怎么都不记得你了啊……”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句话的终芒蓦地心下一动。
今日一起身,便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是忘记了什么。
扑在地上的玉香哭着哭着,右手无意识地在左手上挠,力道没轻没重,只见皮肤上那蜈蚣般的红痕渐渐地、渐渐地,又加深了……
街坊围上去拉她起来,要去见大夫。
有人说,“这姑娘怕是又好几天没吃东西吧?俗话说——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要出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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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回了芒果店时,店门外仍是排着长队,好在几个隐云寨人已是排到了,正在店里往竹筐中装芒果。
终芒过去帮忙。
忽地小旗子又去扯她袖子,大叫一声,“哇,我知道大妖怪给我带的礼物是什么了。”
终芒抽空应他,头也没抬。“是什么?”
“是蛐蛐壶!好漂亮的蛐蛐壶!”
姑娘猜着,大概小旗子一直想要个蛐蛐壶,昨晚做梦梦见了。又或许,是在向她暗示,想要个漂亮的蛐蛐壶。
小旗子道,“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
“猜猜嘛。”
“梦见的。”
“才不是呢,我是看见的,”小旗子往一个方向指过去,“你看!”
姑娘一怔。
抬眼望去,天光晴好,闹市喧嚣,一个人悠悠然独自坐在对面屋顶上,手里拿了个蛐蛐壶,一下一下抛着玩。
还正对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