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影》林素秋

9、人间累

　　跌下山道的一瞬，我真的以为，要就此毕命。
　　就这样与姐姐相会，那也好。至少我死时，与姐姐一样，不再有不甘。
　　只是，一如上山时的师哥，桓书也在最后一刻拉住了我的手腕。
　　“多谢师哥……”
　　出声，便伴了泪。对自己说上多少遍，忘了那些梦。却难以自主地在眼前的一切里，找寻丝缕相似的片段。
　　回过神时，有些讶异着。桓书的武功，似乎比三年前的师哥要强不少。
　　若是先生会武，他的修为，师哥怎可能伤了他？
　　数十载清修，先生绝不会妄言。若不是我追问，他也未必会说出伤他的人。
　　或许，只因师哥真已变得太多。

　　桓书是个极俊秀的年轻人。绝少开口，开口也只三两言语。容貌秀气如女子，削肩细腰，我几番在心里暗笑他是“桓姐姐”。
　　素日只见他绷着脸的模样，离了岁寒宫，才发现，他也一样是个寻常的年轻人，轻易，便能挑动喜怒悲愁。
　　竟不曾细细看过这个教我医药的青年男子，回想来，或许有羞涩，或许，只是单纯地反感，只因他也叫“师哥”。
　　女儿家的坚决，当真太傻。

　　一日一夜，靠着身上携带的干粮与冰雪水，我们终于离了荒郊，进了城池。
　　先前，从霞洲至落霞岭，一路有师哥照应，我原是不用与外人打交道的。然而如今身边这个人，仍是师哥，却比我更不通世务。我唯有硬着头皮凑上去与人打交道，幸好，虽然言语有异，但街井市民，对我和桓书都极友善。
　　桓书长着纯良清秀的脸，姐姐生时，有着最温柔纯善的容颜。就只为了相貌，旁人也会自然生出好感罢？
　　不，不是姐姐。姐姐，连着本属姐姐的那段相思，都该断了。
　　今后，我只要做自己，何婉儿。
　　压住纷乱思缕，我默默在心中整理着知道的一切。
　　这座城池名叫溪骊，属沅岭郡。与卫朗疆界不远，因近宛宁山，气候与塞上别处不同，人烟繁密，物产富庶。
　　有些似我自小生长的霞洲，却又远比霞洲豪爽开放。没有霞洲的闲山秀水，却有高天，广原。
　　还有，没有一切让我烦恼的记忆。

　　立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桓书苦着脸看着手心。
　　“婉儿，这……怎么用？”
　　我看着他手里那一把散碎银子，拼命忍住狂笑的冲动。
　　他还不惯笑，要露出笑容时，神情总有少许生涩。
　　然而他是真的要笑的，不会把笑意藏在眼底深处，也不会熟练地将唇角弯成魔魅的笑容。
　　我从他手里拿过银子，微笑：“师哥，这个是用来买……换东西的。”
　　其实我也极少自己拿钱买东西，却终究比一张白纸的桓书强得太多。
　　数点着全身上下的东西，我们两人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两银子，住客店，实在太过奢侈。
　　要在这人间活下去，与宛宁山上不食烟火的道士同行，还不如与尹慕云同走……我苦笑，好荒唐的念头。
　　念头荒唐，烟火却终难避。从前的用度，全是师哥一人张罗。可如今，我，加上桓书，该当如何谋生？

　　桓书自然不知。
　　睁着清秀的凤眼，看我里外忙碌着，脸上青涩的是笑容。几次叫着师妹要来帮手，却只帮得上倒忙。
　　“婉姑娘，这地方你们小两口只管用，钱的事儿，用不了担心。回头咱家里万一有啥病的，姑娘能治了，两下里心意便都全了，用不了再为难。”
　　房子，自是盘不起。借宿的那家大娘好心，看着我掉了几日的泪，说起家中有一间临街的屋子，可以辟出来给我二人开一家小店。自知道我与桓书都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思来想去，只有暂且借着我与他学的那点东西，挂起行医的牌子。
　　“陈姨……婉儿真是……”
　　眼前一晃，是我坐在客店房中。窗外是霞洲细密的雨丝，屋内是轻摇的烛火。师哥踏入，带着清浅微笑。
　　清脆的金铁声响，将散碎的银两铜钱倒在桌上，师哥淡淡地笑。婉儿，又有了几日的盘缠。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陈大娘惊声：“婉姑娘……”
　　拉回真实，越加收不住泪，我越性呜咽出声：“婉儿……婉儿怎么谢得起……只怕婉儿无能，陈姨一片心意错托了人，我……”
　　屋里桓书，屋外陈大娘，都被我这一阵落泪惊得手忙脚乱。听着不着边际的安慰，我的伤心，原不需刻意装出。
　　我知道师哥绝不会像我这样开始。他，至少那时的他，从来不曾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