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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林宅 ...

  •   时若白驹之过却,很快,黛玉回长安已经有月余,又一年中元节将至。
      如往年般,贾府之人尽数为家祭忙碌着,黛玉新丧父,触景伤情,想为双亲诵经祭祀以祈冥福,觉得在贾府多有不便,便求贾老夫人准她回林家安兴坊的祖宅自行开祭。
      原本是双赢的法子,只是,上次外孙女这一日出门就差点走失,贾老夫人如何肯答应,王夫人也站在贾老夫人一边,饶是黛玉百般央求也未能得准许。
      在看不到出门希望时,薛姨母一席话令事情有了转机。
      “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只是……我素日拿颦丫头当女儿疼的,见这孩子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府上有府上的规矩,老夫人和夫人心里定是疼极了颦丫头,才这般左右为难。瞧着颦丫头这些日子身子不舒坦,心里也苦,我想她也曾长在那,若能回去瞧瞧,想来也是个慰藉。”
      薛姨母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实在话。去岁中元薛蟠领头出门就闹出大事,由她说这话,着实不太适合,但她确实心疼黛玉成日关在屋中抑郁寡欢,便提议道。
      “府上都得忙着府里开祭,琐事也有凤丫头两口子照应,我倒是闲下来了,若是老夫人和夫人放心,我愿意替夫人们分担一点,陪颦丫头去。”
      “林家那宅子留给了颦丫头,林郎君这几年派人来修缮过,如今也有下人打理着,我左不过再多带一个宝丫头陪颦丫头解闷,余下的不过是提前差人打点下要用的器具,应也不费事。这样一来既全了孩子的孝心,也全了府上的规矩。”
      薛蟠不靠谱,薛姨母自是不准他去的,有她这个客人长辈出面,想来贾府也不好拂她的面子。
      王夫人看着水雾蒙上黛玉清澈的眸子,动了恻隐心。
      她不喜扶不上墙的大侄子,但对亲妹妹和亲侄女还是放心的,便劝贾老夫人:“二娘是长辈又是妇人,自是会细心照料些的,她又对颦丫头上心,若亲自带着,老夫人也无甚可操心的了。”
      在王氏两姊妹劝说下,贾老夫人放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黛玉自是福礼感谢非常。

      *
      隅中时分,艳阳炫目。
      在逆光下,黛玉微眯眼,视线从朱红大门向上,落至牌匾上苍劲有力的“林宅”,怔愣半晌,恍然有种回到苏州的熟稔错觉。
      照理来说,她对年幼时在祖宅短暂的生活几乎不曾留有印象,很难说会有“近乡情更怯”的心情。
      然而,当站在安兴坊古朴的林氏祖宅前,步子反而犹豫起来。
      随行的婢女上前拉动古铜黄门环,轻叩三下,高声朝里通报。
      少顷,响起“吱呀”一声,厚重的朱门被门仆缓缓启开,众人皆不面生前来迎接的妇人。
      “小娘路上辛苦,您所需的物什已一应准备妥当。”来人是黛玉的乳娘王氏,领着两个年轻的婢女和小厮朝黛玉行礼,简单回报了差事。
      随后,王氏向立在黛玉身后的薛姨母和宝钗,再度福了一礼:“问各位娘子安,请娘子们随我前去稍作歇息。”
      王氏自陪同黛玉从苏州回到长安后,便以年老为由留守林家祖宅,让小女儿代替自己照看黛玉,故尔这番开祭事物皆由她亲自打点。

      祭拜的仪式依中元节惯例定在傍晚时分,来客便随着王氏先入西厢房歇息。
      林氏祖上虽列侯,却人品风流不喜奢华,此宅邸是一处三进院落,迈入其间,小桥溪水曲径通幽,石径蜿蜒纵横,绿荫成篷,亭台楼阁错落点缀,一卷秋风徐过,碧水微漾,芭蕉翠竹轻曳,仿若低声诉语,一派清雅之景。
      宝钗心赞叹林宅布局雅致,宛若江南画卷。一路行来,不免微觉口渴,端起婢女奉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恰巧抬眼望向窗外,庭中植有几株高大的玉兰。
      玉兰此树,开花时节逢春,色白微碧,芬香似兰。而此时秋意渐起,叶色由绿泛黄变赤,倒似翠绿底色的工笔画洒落了一抹斑斓。
      忽地动了赏玩的心思,宝钗离开座榻步入庭中,在高耸入云的玉兰前微微仰头,树影绰绰爬满秋色,金色的阳光从缝隙漏下,落入年轻女孩的瞳中。
      日光仍有烫意,洒落在枝叶斑驳如金似铜,她眯了眯眼,将视线挪向低处,却眼尖地发现,齐腰处的树干有连续几处浅浅的凹陷,伸手摸了摸,那凹痕细窄,切面不新,应是旧年的刀痕。
      这刀痕为何隔几寸就会向下多出一记?

      正当捉摸不透之时,忽地耳畔传来黛玉的声音。
      “日头尚晒,宝姐姐怎地不和姨母在屋里歇着?”
      宝钗转身,只见黛玉同王氏一起在她身后,王氏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两人似要进厢房的样子。
      “歇过了,精神头尚好,瞧府上一草一木皆雅致,就想着四处走一走。”
      “这本是我应尽之宜,奈何对宅子亦是不熟,姐姐若是想转转,尽可差遣王阿婆。”黛玉叹息,话是大实话,她对小时候在长安的事,半点记忆也无。
      “不用麻烦王阿婆,左右在宅内,不知来去路,更添兴味。”见黛玉略带苦涩,宝钗灵机一动,将话题扔向王氏,“说来,瞧着这几株玉兰养得极好,阿婆是林家老人了,可知这树长了有多少年?”
      “有二十余年了,这树呀,还是阿郎还未弱冠时替父回乡省亲时候带回长安移栽的。”王氏答道,注意到宝钗方才盯着看的地方,“小娘方才是在看树干的刀痕吗?”
      “阿婆心细,我听闻,栽种果树时凿敲或剥去小部分树皮,可以提高果子产量和质量,府上种玉兰应是没有这个需求,”宝钗笑道,“且方才仔细打量了两眼,觉得那痕迹偏浅,又有好几道,只称得上划痕,我倒真有些不解了。”
      “没有薛小娘想的那般复杂,”王氏哈哈大笑,“倒是和我们家小娘有些关系。”
      王氏一家三代都是林家家生子,黛玉不奇怪她对过往之事清楚,听到刀痕与自己相关,仍是惊讶:“这如何能与我有干系?”
      王氏笑得慈祥:“因为,那最下面一道划痕,是小娘第一次下地走路时,娘子比着小娘的身长刻的,再往后每过一年,娘子都会加上一道。”
      黛玉闻言,忙走到树边弯身去看那些划痕。
      “一、二、三、四、五。”她喃喃数道,正好五道。
      阿娘说过,是她五岁时候一家子回到苏州的。
      “是了,正好五道划痕,”王氏走到黛玉身侧,颇为感怀地抚了抚玉兰粗糙的表皮,面露追忆,“小娘第一次会走路是在周晬那日,那日玉兰开得正好,娘子想顺道赏玉兰,便吩咐我将小娘的摇床抬到这院里,打算就在院子里设大案给小娘用。哪晓得,我们在这头忙着布置,小娘自己却从摇床里爬了出来,直接下地走了好长一段。”
      宝钗莞尔:“妹妹聪颖我是知道的,只是看不出来,妹妹小时候这般灵活。”
      难以想象,现在是个懒于动弹的性子。
      “小娘伶俐,稳稳地走了那么一路,走到娘子跟前就摔了一跤,哇哇大哭不肯起来,心疼得娘子扔了手里的东西,连忙就去抱她。”王氏也忍俊不禁,“薛娘子,您说,才那么一点大就知道摔了找阿娘哭,我们小娘可不是打小就机灵着嘛。”
      黛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听到两人的调侃,顿时羞红了脸,嘴上仍是不饶人:“我哪里知道这真假,反正好的赖的,全凭王阿婆一张嘴。”
      宝钗见她脸颊飞红,不觉心生怜爱:“你那会才一岁,不记得是应当的。”
      黛玉细细品下王氏所说,仿佛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那样一副画面,她蹲下去伸手抚了抚第一道划痕,不自觉地噗嗤一笑。

      真是,想想就很温暖的场景。

      “阿婆可还记得,周晬那日,我抓的什么物什?”黛玉有些好奇,“阿娘和阿耶,似乎不曾跟我提过。”
      “小娘一手抓的毛笔,一手抓的宣纸。”王氏肯定地答道,“用物都是娘子亲自准备的。”
      黛玉一怔,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突然就红了眼眶,泪珠打转,旋即低头小声啜泣。
      王氏见这场景,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亦不知道从何处开口劝慰,只得有些求助似地看着宝钗。
      “阿婆先把食盒送进去吧,我们随后就来。”宝钗微摇头,示意王氏不用担心。
      王氏迟疑着,没敢走,就听到黛玉闷声吩咐她:“阿婆,你先下去忙吧。”
      听到黛玉吩咐,王氏方敢向两人行了一礼离去。

      宝钗跟着黛玉并排蹲在玉兰树底下,高大的树影投下大片荫庇,将两人笼在其中。
      黛玉整个人缩得有些小小的,脸埋入臂弯,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宝姐姐不奇怪我哭吗?”
      “哪有人的哭泣是毫无理由的。”
      宝钗轻叹。
      江南盛行周晬之风,南北朝以来便已有之,幼童若是男孩,家里会准备用弓、矢、纸、笔,若是女孩则用剪刀、尺子、针线,外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
      黛玉的周晬用物,显然超出了普通人家给女儿准备的范围。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王氏想不到这一点,黛玉却敏感地察觉出细微的不同。
      宝钗仍是带着惯有的温和体贴:“纸笔虽常用在男孩,但是我认为非常适合妹妹,伯母应当也是这么认为。”
      黛玉抬起小脸看她:“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黛玉一家子关系融洽,而贾敏夫妻二人从未提起过此事,想来是因着长子早夭,不想给小女儿增添无谓的心理负担。
      “没有告诉妹妹,妹妹依然博览群书,好学善思,诗书满腹,伯母伯父定是十分欢喜的。”
      宝钗柔声安慰着,伸手想替黛玉拭去脸颊的泪滴,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叹息着中途拐了个弯,改从袖底掏出一方绢帕递给黛玉。
      她的语调分外柔软,字字句句字含着化不开的温柔和怜惜:“所以,妹妹按自己的想法好好长大,便够了。”
      黛玉自幼跟着摆弄笔墨,对女红并无多大热情,耶娘却未去纠正,只是默默给她请了进士出身的启蒙先生,她是悟出双亲的用意才止不住哭泣。
      哭泣的女孩子接过绢帕,泪中带笑:“那我知晓这些,便也够了。”
      散落在旧时光中的点点爱意,足够支撑她往后日子,好好活着。

      注释:
      1.乳娘王氏:原著和雪雁一起从苏州带到贾府的“自幼奶娘王嬷嬷”。
      2.阿郎:唐朝仆人对男性主人的称呼。
      3.周晬:抓周的旧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林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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