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时代[钗黛][婉平]》清时闲

31、第三十一章 见面

　　翌日，黛玉屋里早早地迎来久违的访客。婢子来通传时，紫鹃正在服侍黛玉洗漱,黛玉接过递来的绢帕，慢条斯理擦净脸上的水渍，让人请宝钗在外间候着，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方才起身见客。
　　踏入外间，看见宝钗同外头的小婢女有说有笑，眸子暗一瞬，扬起起微笑打招呼：“妹妹失礼，让姐姐久等了。”

　　宝钗来时没见紫鹃和雪雁，便等在了外间，见侍候的年长婢女有些眼生，便试探地问了几句，方知晓是黛玉从苏州带回的家生子，正引着对方聊了聊黛玉幼时的事，就听到黛玉的声音。
　　宝钗眼神微亮，转向唤她的人：“林妹妹。”
　　“姐姐难得似以往兴致盎然，今儿这么早，怎的有空来妹妹这里？”黛玉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侧身躲开那明亮的眼神，落榻而坐。
　　“来妹妹这里，总是有空的。”宝钗笑道。
　　那微笑端庄得体，任谁看了都是高贵典雅的世家千金，只有本人知道自己笑得多虚。
　　昨天差人送的银耳是铺子上新货，她本以为林妹妹应是知道自己是碍于府里人多嘴杂才特意嘱咐莺儿，故意托词江宁亲戚送的以掩人耳目。
　　可是，莺儿向她转述林妹妹那些话，表面上虽说的是宝玉，实则话里话外在怪她太敷衍。
　　左思右想，宝钗归因于自己面对黛玉没有摆正心态，愧于见她，结果只差下人过来，显得更别扭，以致黛玉察觉到其中微妙变化。宝钗心知自己主意已定，并不想就此与黛玉生分起来，便一早特意地亲自炖了燕窝送过来。
　　宝钗难得显出一丝局促，“昨儿大伙一起叙话，听妹妹说最近仍是在吃药，便想到，妹妹年龄渐长，如今身子虽比咱们刚相识那会好许多，到底底子弱了些，这些时日，妹妹辛劳伤神伤身，需好生调理。古人说‘食谷者生’，若是在素日的吃食上下功夫，添养些精神气血的，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我今儿一早用冰糖炖了燕窝粥，妹妹尝尝看，若吃得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养。”
　　莺儿端来一只紫砂陶盅，陶盅制很精巧，整体分做两层，上层放粥，下层灌注烧开的热水，隔水温着。温热的淡甜正从盅盖气孔逸散，飘落到黛玉鼻尖，一闻便知，粥里放的血燕，如同昨日一般，都是上品。

　　是的，如同昨日一般，如往常般，全然纯粹的关切之情。想来自己的计较已听进她的心，落入她的眼，所以这一大早急急忙忙过来。
　　果真是这些日子忧虑多思，钻起牛角尖么。
　　这么一想，堵塞在胸口的郁结之气一点点消散去：“东西事小，难得姐姐多情如此。”
　　“这有什么挂在嘴上的，只怕我手艺不佳，不合妹妹心意。”宝钗瞧她神色舒缓许多，说话也自然了，即使守着姐妹的本分，这点小事也是她过往会做的。

　　“两位娘子，一同用些早饭吧。”紫鹃这时插进两人的对话。
　　方才黛玉在里间磨磨蹭蹭半天，以紫鹃对她的了解，显然是故意晾着宝钗，但是她从旁看着，这回林小娘对薛小娘的避而不见，薛小娘在外头坐立不安的样子，倒让紫鹃想起像薛小娘闭门不见人那会，林小娘患得患失的模样。
　　紫鹃搞不明白问题在哪，却也明了，人相处，总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见两人气氛逐步缓和，便开了口。
　　“这个时辰，想来薛小娘回自个儿那头再早饭就太晚了，我照两位以往的习惯备已经好饭，请两薛小娘也用一些，不至于挨着午饭一起。”

　　宝钗听这话，笑道：“紫鹃想得周到，这一说，还真的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不知可否向颦儿讨一顿早饭？”
　　“都备好了，才想起来问我，我这主子当得真真没地位。”黛玉瞪了一眼紫鹃，又向宝钗一瞥，嗔怪道，“难不成，我气性小到舍不得留你一顿饭？”
　　说完，扭头先去用饭。

　　世家大族女儿讲究食不言，这顿早饭在沉默中一晃而过。用完早饭，黛玉拉着宝钗去书房，看预备送她的书简。
　　瞧见字帖书画之余，还有《补养方》的抄本，这既是送予她的，说明颦儿忧虑亲人时心底亦记挂着她，是很重的份量。
　　宝钗心头熨帖，心思乱了一瞬,坦然的面具便裂开了一丝，开口的询问沾了动容：“方才的粥，妹妹可用得还习惯。”
　　黛玉点头浅笑：“宝姐姐亲自做的，自然是极好的，比厨房送的吃食甜上一分，正合我。”
　　黛玉口味本偏甜，又劳累，宝钗便特意多添了冰糖，黛玉用得喜欢，她自是欢喜。
　　只听黛玉接着道：“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你也知晓我这是老毛病，每年犯便要犯上好些回，左右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番我长安苏州两地一个来回的折腾，已闹了个人仰马翻，这会子我又兴起熬什么燕窝粥，老夫人、夫人、凤姐姐定是没话说，那些底下做事的下人，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夫人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尚有人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
　　“更何况这回，我当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又在重丧。昔年阮籍遭母丧赴宴进酒肉，为人所诟病，与我一女子何如。多少人盯着，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背地里咒我？”
　　贾府某些下人养得比一般正经人家的儿女还要矜持娇贵，今日的燕窝是宝钗亲自炖的，燕窝工序的繁琐体验了十成，深知黛玉这番担忧并非毫无道理。
　　只是，她不愿黛玉这般沮丧，便宽慰起来：“晋文帝以阮籍有疾而饮酒食肉合乎丧礼，并不曾责罚。妹妹是身子不适需要进补，又非大鱼大肉耽于口腹之欲，何错之有。”
　　复叹道：“至于那些个碎嘴子，我这处境与你也是差不离的。”
　　黛玉顿觉委屈，眼里心里都泛着酸：“姐姐如何比我？你有阿娘和阿兄，家中有商铺钱庄，仍旧有房有地。你住在贾府，不过是亲戚的情分，一应大小事情，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如今当真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将来恐怕皆依仗贾府，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默然少顷，宝钗喟然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听到“嫁妆”二字，黛玉不觉红了脸，转过脸去不敢与她对视：“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明白宝钗故意逗她笑的心思，黛玉也暂收愁思，忍不住咯咯笑出来。
　　“虽是取笑，却也是真话。”宝钗故作轻快语调，尽是调侃。
　　黛玉难得露出畅然的笑容，一入眼帘，宝钗只觉被烫一般，连忙移开目光，低头盯着手中茶盏里打着旋儿的翠绿茶梗。
　　此刻，若是有人与之对视，定能看到她眼底翻涌的悲伤。
　　翻涌的痛意尽数埋入氤氲的茶香，宝钗掩住欲要溢出的哽塞，清清嗓子接着道。
　　“我虽有个哥哥，他的德行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才说的也在理，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只是身子的事，断不能马虎，我待会和阿娘说，家里还有，便与你送些，这番你自己从家乡亦带了人过来，原也是不叫她们来享福的，每日叫她们熬了就是，又便宜，又不兴师动众。”
　　宝钗踌躇少顷，又道，“我虽不甚体贴，亦会惹得妹妹恼我。但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的，自然替你解一日。”

　　“宝姐姐......”
　　黛玉感动地呢喃着，眸中泛起水汽。
　　宝钗说这话模样，杏眼含情，神情认真，任谁都无法怀疑她所言之真诚。
　　只是，黛玉没法读全话中的意思，似在许诺什么，却又不敢许诺什么。
　　但，“恼我”二字，她是听懂了的，说的便是之前她避着自己之事。今日种种，她已明白宝钗将她放在心上，既如亲姐妹，往日的那点小事何需再计较。
　　“我便不同宝姐姐客气了。”黛玉勾掉眼角感怀的泪珠，再度露出笑颜，“就像宝姐姐说的，薛大哥哥不顶事，你必得多担待忙碌些，有些不便宜说的事，与闺阁内约莫干系不大，有何值得久恼的。”
　　“姐姐真心待我，你我之间，是挚友姐妹，好赖并非流水无情草自春，这便好了。”
　　挚友姐妹啊......
　　宝钗喃喃咀嚼着这两个词，林妹妹不问缘由地原谅了她之前莫名的疏远，拿捏的正是挚友、姐妹才有的适度距离。
　　这的的确确是宝钗想保持的分寸，可是听黛玉说出来，宝钗却感觉到久违的钝痛。
　　她近乎自嘲般地想着，嘴上也半真半假说道：“你讲的什么话，什么流水春草的，要我看哪，颦儿这样玉琢聪慧人儿，哪里是什么草木，怕是我方才是那缠人的春草，只怕往后，妹妹嫌我管得多，要烦喽。”
　　她口吻打趣，真心掺杂在笑谈间，反而丝毫不露，只引来黛玉又一阵的脸红和无奈笑骂。

　　这正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注释：
　　1.晋文王：司马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