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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咬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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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琮这一辈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跪在一个人面前,哭得像条狗。
他这一生的眼泪,早在十岁那年就流尽了。
他为复仇而活。
恨,承载着他所有的生命。
如果哪一天他不恨了,或许也就活不下去了。
千年前那翻天覆地的一天,让他的恨,倒转了。
那一日,是琅城一年一度的中元神祭,方氏满朝君臣携家眷盛装出席,天未亮便都赶到了明堂。
乌泱泱三千人。
许琮淡漠地站在大将军身后,数着人头。
寅时四刻,巫灵阵大开,数不清的恶灵悄无声息侵入琅城。一时间,邪灵侵体,怨气滔天,守城王军二十万人自相残杀,琅城百姓从家里冲出来,提刀上街见人就砍。
不消半个时辰,琅城里已是一片血海。
那惨状让许琮痛快极了。
杀得好,杀得痛快。
明堂方圆十里被大将军派兵守严了,一丝消息也未传进来。大将军那个二傻子早已是许琮掌中之物,一言一行都受他掌控着。
琅城之外,南方诸城二十万联军也已分别从四方包抄过来。
所有人都在叫嚣着:中元节就是方氏的忌日。
而方氏王朝满朝君臣,还沉浸在奢侈而繁复地祭祀仪式中。
许琮看着他们,就如看着待宰的羔羊。
真愉快啊。
太子方泽一身红色礼服,风神俊朗,站在百官之前,意气风发,像极了人中龙凤。
许琮冷眼看着,恶贼之子,披上人皮也是脏的。
可是他凭什么那么高兴,因为昨晚星儿第一次主动去他房中找他了?
许琮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中元节前一晚,许琮兴奋得难以入眠,他同往常一样,附于夏夕身上去寻阿星夜谈,却瞧见阿星踩着月色,披着薄衫,进了方泽的房间。
那时阿星与方泽已冷战一月余。
那一夜月色极好,许琮在窗外坐下。
他摸着自己后颈的咬痕,听着银杏树沙沙作响,听着床榻间的动静,听着阿星的喘息声和低泣声,听着方泽说,无论他父君是否同意,过了中元节就筹备成亲事宜,婚期就定在八月初七。
许琮安静地听着,嘴角勾着浅笑。方泽,你活不过明天中午了。
无所谓。
明天过后,星儿就是我的了。
我会带他踏马纵山河,从蜀南一直到西北,沿着天山山脉去寻最美的日落。
我要带他去看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最广阔的星空。
他会喜欢的。
他打小就是个爱自由的孩子。
许琮比任何时候都更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可是,许琮失算了。
许琮算准了方氏的结局,却没算出阿星的抉择。
他如愿看到了方氏满朝文武倒于神殿之下,如愿看到方泽咽下最后一口气,太顺利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品尝喜悦,就看见阿星走到了神祭台的最高处。
那一瞬许琮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巫灵阵由阿星而破,也只有他才能停止这场浩劫。
许琮疯跑过去,连刀都扔了,他张开双臂,哄着他:“星儿,快下来,我接住你。”
阿星站在高台上,垂眸看他,眼里是许琮看不懂的悲悯。
“先生,你看这山河异色,生灵涂炭,这是你想要的吗?”
阿星的身后,天地异色,惊雷滚滚,闪电劈开城郭,暴雨从天边横扫过来。而更远处,山体崩塌,惊涛骇浪席卷着一切。
阿星站在这滔天的灾难之前,像绝望的忏悔者。
“星儿,你快下来,我带你回龙泉,我们重建龙泉城,你一定可以将它修建得比以前更好。”许琮的手在抖,他害怕极了,当年躲在死人堆里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阿星哭了:“先生,我有罪。”
“你没有罪,方氏都该死,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星儿,你没有罪,想想龙泉城被烧死的城民,想想你的父君和祖母,星儿,你没罪。”
“冤冤相报何时了,”阿星眼角挂着泪珠,“我累了,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好,好,我都听你的,你快下来,我什么都听你的。”许琮几乎一步一跪,神祭台太高了,他似乎永远也走不到阿星身边。
血雨疾风卷着黑雾,吹起阿星白色的袍角。
他像落于这凡尘间的仙人,注定要为渡凡人之苦而死。
当那道劈天盖地的闪电落下时,阿星最后看了一眼那凄风血雨的琅城。
“我作下的孽,必须自己去偿。先生,照顾好夏岁姐姐。”
而后,他往后一仰,跳进了大火中。
刹那间,天崩地裂。
许琮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自己撕心裂肺地嘶吼。
所有的,关于明天的希冀,都在这一刻崩塌。
他这一生,因恨而活着。
他过去恨方氏,恨命运,恨这天地不公,而这一天起,他恨自己,恨阿星。
为什么?
为什么一点点机会都不给他?
这世上所有人都被人爱着,为什么独独他没有?
他只有这一点点光了。
可是阿星弃他而去,他的世界再没有光了。
许琮跪在这片废墟里。
一如千年前一样。
许琮仰望着阿星几乎要淡去的魄,就像当年仰望着站在神祭高台上的阿星一样。
“星儿我恨你!我恨你光风霁月而我肮脏糜烂,我恨我为你彻夜难眠而你一无所知,我恨你为了所谓大义苍生弃我而去,我恨你相隔千年还是选择了方泽……”
“我恨你让我自惭形秽,让我面对那些长得像你的傀儡时,都觉得自己丑陋不堪,不配拥有你。”
“可是星儿,”许琮跪着向前挪着,“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不要再离开我,好吗?”
阿星被许琮那疯癫的爱恨逼得几乎要崩溃了。
他吓得连连后退,久久无法说出话来。
他望着殿外渐渐聚集的银色光芒,强撑着说道:“先生恨我也罢,想我也罢,跳入神祭大火,停下巫灵阵,那是我的道。”
“为龙泉城三十万亡灵向方氏讨要命债,也是我的道。”
“就如同我答应为先生研究禁术,那些……那些都是我应该要去做的事情。”
“我对先生……从来没有超出师徒的感情。我给不了先生想要的!”
“星儿……”许琮那颗已经死去的心,才刚刚活过来了,此刻又被阿星打入冷宫,“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我只求你接受我……”
“先生,不可能的。”阿星眼中又露出那种悲悯的眼神。
许琮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饮恨而生的人,只能是一把血刃向前的刀,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沾了满身的血腥 ,不要妄想有一天可以弃刀从良。
没了刀,就更加一无所有了。
许琮的眼神逐渐疯魔。
阿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我在巫灵阵守了千年,看着千万恶灵被滔天怨气日日折磨,不得解脱,我终于明白,只有放下恨才能获得解脱。”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早已不是当年的星儿了,先生也请放过自己吧,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放过我……”
许琮看着阿星说着话,看着他翕张的唇,看着那张让他思之如狂的脸。
许琮已经听不到阿星在说什么了。
他只听到自己心中的恶龙在咆哮,他要将那求而不得之人,占为已有。
“星儿,你累了。”许琮拾起地上的罗圣盘,站了起来,他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累了就好好休息,睡一觉,明天又将是全新的一天。”
阿星看着许琮不动声色地将罗圣盘转动到锁灵模式,他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许琮一步一步走近:“这世间太吵闹,有很多我不喜欢的人,我带你去一个清净的地方,只有我们俩。”
阿星慌了:“先生,魂魄一旦锁入罗圣盘,就再也出不来了。”
许琮苍白的脸笑得很诡异:“无所谓,我不想出来了,我宁愿和你锁在这罗圣盘中,日日夜夜守在一起,至死方休。”
“你疯了!”
“没错,我早就疯了。”许琮摸着自己后颈的咬痕,说道,“从你解开巫灵阵的那一晚,从你咬向我的脖颈那一刻,我就彻底疯了。”
阿星打了一个寒颤。
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一个被他忘记了许久的事实。
关于许琮背后的那个咬痕,关于许琮为什么会变成不死人的真相……
那天夜里,阿星经过几个月的推算和演练,终于找到了秋濛山的巫灵阵。
封禁千年的大阵,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一圈一圈茂密的竹林从边缘一直往坑底生长。
天坑的正中心,是一个九宫八卦阵法,八方阵石排成一圈,正中间是一块诡异的人形阵石。
夜空惊雷阵阵。
阿星推算着轨迹,游走于大阵之间,他划开指尖,用鲜血写下一个又一个符咒。
当他解开最后一块阵石时,已是心力交瘁,神魂俱摇。
他在闭阵之时,不小心沾到了千年邪灵的尸毒。
那种尸毒一旦沾上,若不及时清除,就会变成可怕的嗜血狂魔。
阿星从大阵的余震中走出,像一片风雨飘摇的残叶。
许琮站在阵外等他。
许琮瞧见他的脸色不对,赶紧把他抱了出来。
阿星已经开始发寒,颤抖,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脸色越来越苍白,像那些死去的人一样苍白。
他看着许琮,眼睛里露出了嗜血的红色。
许琮撩起阿星的衣袖,看到他手指上毒变的伤口,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有救的。这种尸毒只要吸出得够早,还有机会的。
那一夜,阿星没能回到孑山的宅子。
许琮将他背回了秋濛山的门派旧所。
秋濛山的惊雷如发怒的神,劈裂了山峦,他在怒斥阿星解开了这毁天灭地的大阵,将恶灵放回人间。
阿星冷得全身发抖,他缩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小床上,蜷缩成一团,一遍一遍说着呓语。
“我要回家……”阿星在黑暗中动了动手指,喃喃说道,“殿下明日就该回城了……我该回家了……”
许琮跪在床前,捧着他的手,为他吸着尸毒。
“快好了,没事了,星儿,很快没事了。”
“先生,我难受。”阿星在床上痛苦地颤抖着,喃喃低吟着。
许琮的目光像黑夜里的狼,他将阿星按回被子中,用被子捆住他的手脚,免得他发起狂来将他自己弄伤。
许琮的心也在颤抖,他看着痛苦不已的阿星,低声哄着:“这就是你的家,星儿,你就在家里,不要怕。”
“没有家了……早就没有家了……先生,我好难受……”阿星乞求着,“我不要变成嗜血怪物……先生,你杀了我吧……”
“不会的,星儿,你不会有事的!如果实在太难受……”许琮低下头,将脖子送过来,“就咬我吧。”
窗外电闪雷鸣。
阿星咬向了许琮的脖子。
剩余的毒液全部转移到许琮的身体。
许琮感受着毒液侵入体内,他的身体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痛得全身颤抖,那是硬生生将活人挫骨扬灰的痛,但他享受着那个过程,他忍受了下来。
因为,他感觉到阿星贴在他的身后,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他痛到心肝俱焚,痛到捏断指骨,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与阿星说话。
他说了整整一晚的话。
说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家乡的草原和雪山,说他的父君是草原里最英勇的狼,说他母亲是天山上最美的雪莲,说他六岁时驯服的那只鹰,说他最爱的那片山坡,那里像秋濛山一样每到夏天便开满了紫色小花……他想带着星儿去那里打个滚……
他将所有美好的、绝望的、丑陋的全部说与阿星听。
阿星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会记得。
不记得更好。
许琮只是想说给他听而已。
仿佛和他说着这些,身体的痛就会消失了一样。
许琮说起,方氏是如何在两军联盟伐南后将他的父君残忍毒杀,又是如何将他的国人赶尽杀绝。
他说起,方氏铁骑如潮水般涌来时,母亲横琴于千军万马之前绝望的背影。
“琮儿,活下去!”这是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要活下去,就都有希望。
许琮哭着脱掉皇子战袍,滚进尸血里,爬进死人堆里,他装死人,装傻子,装乞丐,像野狗一样食生肉、啖腥血,他躲过方氏的盘查,循着方氏退兵的路线,用一双脚一步一步从西北流浪到南方龙泉一带。
终于,奄奄一息的他被青道子捡回了秋濛山。
他从不与人谈论自己的过去,只闷头付出比常人多一百倍的努力,他知道,只有变得强大,才有机会复仇。
他的余生,将唯有两个字:复仇。
直到,他见到阿星。
那是风雅古城孕育出来的谪仙一样的人。
许琮从未见过如此干净澄澈的人,小小年纪的他,背着一把琴,带着一个侍卫,敲开了秋濛山的门。
“我来拜师。”阿星眨着双灿若星辰般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像个小大人。
许琮看着那双眼睛,仿若看见上天为他打开了一扇天窗,一束耀眼的光,照进了他昏暗的世界。
他站在天窗下,望着那束光,退了一步,又退一步,重新缩回了他昏暗的世界中。
以复仇为生的人,不能拥有光。
一旦有了光,就再也无法忍受黑暗里的丑陋,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