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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傀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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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撕裂感,仿若灵魂被生生剥离。
痛。
幻境中的一切皆如水雾般散去,就如同方泽在每一个黎明破晓时消失一样。
那一瞬,阿星忽然害怕起来。
消失了太多次的人,会不会有一天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方泽。”阿星伸手去抓,却只看见自己半透明的手。
阿星惊恐,低头看去,自己的身体正被一个黑衣男子抱着,双目紧闭,手垂在一侧,随着男子的走动而晃动着。
而他……浮于空中,是一缕幽魄。
他再一次,七魄出窍了。
原来,永川秀引他进东宫,故意说些旧时的事,就是为了借这些旧事旧景,将迟星拉入幻境。
幻境中皆是一个人心中最难忘的记忆、最深的执念,那些虚像极能扰人心志、乱人心神。迟星沉于其中,灵魂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
有人趁机将迟星的七魄剥离了本体。
能做到这些的绝不是永川秀。
灵魂被强行剥离,而五感却依然很清晰。
阿星茫然地感受着那具已经不再受他控制的身体。
迟星乖巧地闭着眼,半张脸隐在黑衣男子怀中,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黑衣男子走到一张矮榻前,将迟星放下,手臂从迟星颈下抽出时,露出清瘦的手腕,瘦骨嶙峋,活像白骨一样。
那男子束着长发,一身宽松黑袍,背影修长而劲瘦,白皙秀颀的脖子在黑白交叠的衣领间特别显眼。
他的后颈处,有一个与迟星相似的印记。
他在矮榻边坐下,探身去瞧迟星,垂落的长发遮挡着他的脸,看不清模样,他用鼻子去闻迟星的呼吸,几乎就要吻到他了。
冰冷的呼吸扑在脸上,阴冷潮湿,带着浓烈的烟草味。
强烈地不适感涌上心头,阿星感觉到窒息。
“简直完美!你就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黑衣男子修长的手指滑过迟星的鼻梁,而后滑向他的唇,他低声喟叹着,“完美。”
黑衣男子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迟星心口。
“我听到你的心跳声了,这简直是奇迹,半个不死人,既有正常人的体征,又有不死人的能力,不老、不死、不背叛,永远听我的话,太完美了。”
男子握起迟星的手,在手背轻轻一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星儿了。”
冰冷的吻落在手背的触感!
让阿星一颤。
星儿?
阿星吃惊地看向那个黑色背影。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很快就结束了。”男子还在说着。
“星儿,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情,我就带你走。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去四处游历吗,我带你去,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从此以后,没有国仇家恨,没有阴谋算计,只有我和你。”
黑衣男子喃喃说着,迟星始终闭着眼。
阿星难受极了。
虚弱,眩晕,无力。
阿星注意到黑衣男子身边的那个漆盒,漆盒打开着,里面放着一个黑色兽型卦盘,卦面漆黑,上面流动着密密麻麻的金色梵文,灵光闪耀,一根蛇形指针在卦中嘀嗒嘀嗒走着。
是罗圣盘!这个人怎么会有罗圣盘?
罗圣盘能吞噬万物之灵,也能聚合万物之灵,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是善还是恶。
方才黑衣人一定就是用罗圣盘强行剥离了迟星的七魄。
而现在,那些流动的梵文正一点一点吞噬着阿星。
阿星解读着那卦面的梵文,根据指针转动的路径推算着停掉罗圣盘的方法。
只要停掉罗圣盘,他就可以回到身体里。
有机会的,阿星想。
阿星想靠得更近一些,而黑衣男子却在这时忽然回头。
目光对上的瞬间,阿星心下一惊。
“先生!”
对方却将食指抵在唇上,对阿星说道:“嘘,安静点。”
那是一张薄而凌厉的脸,比一千年前更苍白。
年轻的皮囊下包裹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原本深邃俊朗的轮廓,因过分消瘦而锋利薄情。
他从前几乎从未笑过,薄薄的眼皮总是冷淡地审视着众人,他是秋濛山上的法度,是不容质疑的权威,是所有弟子尊敬又不敢亲近的先生。
他像一柄没有感情的戒尺,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寒剑。
生而就是为了惩罚,为了复仇。
他就是许琮。
阿星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
两世关于先生许琮的记忆混在一起,阿星头很痛。
在阿星的记忆里,先生一直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他威严周正,克己复礼,喜怒不形于色,秋濛山一众弟子中,他对阿星格外严厉,却也总是不动声色地照顾着阿星。秋濛山十二年,先生给了他类似亲情的慰藉。
可是,在迟星的记忆里,化身许一仁的先生却在海边别墅里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那些疯狂的话语与行为,让阿星震惊不已。
阿星已经无法将许琮当作曾经的先生一样看待。
“非常抱歉,我要拿走你的身体。”许琮开口说道,他的语调很冷,一贯的彬彬有礼,仿佛在向人借一样东西,再正常不过,偏偏说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许琮显然没有认出阿星,他以为在他面前的只是那个十八岁少年迟星的七魄。
殊不知,眼前这位跟他说着话的人,正是他辗转千年、求而不得的龙泉小殿下。
“你要用我的身体……做什么?”阿星强撑着问道。
那罗圣盘简直就是一件看不见的刑具,无时无刻不在刮噬着阿星的七魄。
几欲要将他撕裂。
许琮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正襟危坐,就像他曾经为弟子授课一样。
“我要他去完成千年前没有完成的使命,然后我会带他离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不会愿意的,正因为你不愿意,所以我只能将你请出来,拿走你的身体。很抱歉,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许琮拿起漆盒中的罗圣盘,执于掌中把玩,诡异的黑雾缭绕在他指尖。
嘀嗒。嘀嗒。
罗圣盘里的指针还在缓慢地走着,指针微弱地晃动着,它昭示着阿星这缕魄有多虚弱。
许琮垂眸看着指针,眉间带着疑惑。
“你的七魄受损过?居然这么弱。”
许琮只需一个动作,就可让迟星的这缕残魄魂飞魄散,从此再无生还机会。
杀死一个十八岁少年的七魄,毁掉他这一生的记忆以及爱与恨,对许琮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需要那具身体而已。
管他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是什么。
一个完美的傀儡不需要灵魂。
无所谓。
听话就行。
阿星看着许琮的手,仿若被死亡扼住咽喉。
“先生杀了我,迟星从此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思想和灵魂,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曾说过万物皆有灵,一棵树一株草尚且有灵,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许琮皱了皱眉:“我何时说过这些?”
他似在回忆什么,而后抬眸看向阿星:“难道我还能要求更多吗?我能要求他心中有我吗?你觉得我可以吗?”
“如果不能……如果他的情、他的欲不属于我,我留着那些又有何用?”
阿星震惊不已。
先生他,真的疯了。
罗圣盘中的指针虚晃了两下。
阿星的七魄本就很弱,与迟星相融的过程中又相互消耗着。
“我想要的实在不多,我只想要一个完美的替身,一个听话的傀儡。”许琮牵起迟星的手,眼睛却看着阿星,说道,“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我曾经尝试过无数次。”
他眼底的疯狂让阿星不寒而栗。
阿星声音颤抖:“你……做了什么?”
“我找了很多和他相像的人,将他们雕刻成他的模样,我甚至做了很多石像人,可是都失败了,罗圣殿关着上百个废弃的石像人,乌臧山的雪林里埋了上千个人。”
“石像人再精致也雕刻不出他的模样,长相相似的人无论如何也整不出他的容貌。”
“我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差别,更受不了那些人的愚蠢和惨叫。”
“为什么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呢?不是鼻子不像,就是嘴唇不像,最难的就是眼睛,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长着那样一双眼睛了。”
许琮仿佛在谈论一尊雕塑,一件物品,他表情冷静,说的话却骇人听闻。
“哦,不对,最难的是身体的线条,肩颈的线条,腰腹的线条,腿部的线条……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差一点点都不行。”
阿星只觉背脊发凉,仿佛自己扒光了在被他欣赏、谈论。
先生他……究竟是从何时起,对他生出了这些魔障!
阿星简直也要疯了。
许琮眼中红光渐盛,表情依然平静,他说道:“这世间,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你这样与他一模一样的身体了。很抱歉,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拿走你的身体,你能理解吗?”
他竟然在要毁掉一个人的灵魂并夺走他的身体之前,问对方你能不能理解!
“你疯了!”阿星颤抖着说道。
“无所谓,你都要死了。”许琮低笑一声,他向阿星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双手修长而苍白,黑雾缠绕,如索命的恶鬼。
“在死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遗愿,算作送你的礼物。”
阿星强撑着说道:“先生一生所求不是复仇吗?为了复仇,万物皆可弃,众生皆可杀。千年前一场浩劫,先生大仇已报,夙愿已了,你应该是最满意的那个人,现在又做出这副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琮身形一顿,指尖的黑雾瞬间消失:“谁教你说这些的?”
“先生若是想求一人常伴左右,千年前先生就曾有过机会,可是你全都放弃了。”
“先生说过,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先生如今将自己困于这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要拉上这许多无辜人陪葬,又是为什么?这就是先生心中的道吗?”
许琮怔怔松开了迟星的手。
他僵硬地站起来。
他几乎站不稳,黑色衣袍随着他的身体而颤抖着,他说道:“你不是迟星,你究竟是谁?”
“秋濛山十二年,先生教我育我,我敬之爱之,龙泉城遇袭之时,先生倾全派之力助我守城,我感激不尽。我愿意做先生的剑,我为先生研习禁术,用平身所学回报先生,我答应先生的事全部做到了,先生答应我的事情,缘何没有做到?”
罗圣盘掉到地上,咣当滚出很远。
许琮简直要疯了,他冲过来,想要抱阿星,可是阿星只是一缕幽魄,他根本抱不到他。
“星儿!”许琮几乎从喉底发出一声呜咽。
“可是你杀了你自己啊……”
许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这片千年前他一手制造的废墟中。
像一只摇尾乞怜的落水狗。
水下城里,暗影浮动。
那些千年前遮遮掩掩不敢宣之于口的爱与执念,在这片空茫的废墟中,被无情揭露。
“可是你杀了你自己啊!星儿,你是我的道啊……你杀了你自己就是杀了我。”
“星儿,你杀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