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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分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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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变成不死人,竟是因为我。
阿星被这念头萦绕着,茫然地站在黑暗里,他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张过于惨白的脸,那是不死人特有的肤色,冰冷,毫无血色,像漫长冬季里的雪雕。迟星饥渴的时候也会变成那个模样。
“星儿,”许琮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如果在方泽见到你之前,在方氏攻打龙泉的那天……我抱了你,我们之间会变得不一样吗?”
阿星惊讶抬眸。
模糊的记忆冲进脑中,带着雨后竹林和松子酒的清香,阿星脑子有点乱。
那一日,是秋濛山一季一度的议事日,所有尊老都被请到了议事厅。
厅堂内坐满了人,门口守卫森严,青道子坐于主座,会议由许琮主持。
议事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天黑,厅堂外的那片竹林在大雨中响动了一整天,从黎明昏黄复又回归傍晚昏黄。
夏岁与阿星有先生特别布置的功课,每天傍晚时都会来找先生。
这天也早早侯在了厅外。
隔着雨声与竹林轻响,厅内的声音隐隐传来。
只听众人正事已议得差不多,话题也从近期局势落到了许琮的婚事。
“许琮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
“毕老家的二姑娘就很不错,人长得也俊,和你很相配。”
“你身边的那个夏岁也不错,那姑娘今年也二十二了,你就收了吧。”
夏岁在门外听得脸颊绯红:“这帮老头,一天到晚瞎琢磨啥呢!”
阿星笑笑:“夏岁姐姐小时候也总说长大后要嫁给先生的。”
“小时候说的混账话,小殿下又来取笑人。”夏岁一跺脚跑了。
阿星也准备溜,却听见许琮不冷不淡的声音从屋内响起:“晚辈有心上人了,我在等他长大。”
“是哪家姑娘?”
“多大了?领回来先养着也是可以的。”
“是呀是呀,秋濛山也不是养不起。”
“十七了。”许琮的年轻低沉的嗓音在一众老头中特别好认。
“都十七啦!不小了呀,走走走,明儿就上门提亲。”
“是呀,如今世道混乱,趁早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唯有主座上的青道子的脸色变了变,他仿佛洞察一切:“许琮,非礼勿动。”
许琮双手交叠跪下,声音却不卑不吭:“弟子心知。”
阿星在门外听得不太分明,“十七岁”三个字倒是听清楚了。
阿星心道不好,夏岁姐姐知道了肯定要伤心了。
这山上并没有十七的女孩子,先生的心上人看来是山下的姑娘无疑了。
正思忖着,就听得屋里人都散了,阿星抱着一摞高高的书册,躲也不好躲,只好闪到墙外花树下,目送众老离开。
“星儿?”许琮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先生。”
“来多久了?”
“刚到。”
许琮撑开伞迎过来:“别站在雨里,进来。”
“嗷。”
阿星抱着昨晚及白天完成的功课,放在许琮身前的案上,像往常一样跪坐于案前:“请先生检阅。”
许琮却问道:“都听到了?”
“啊?”阿星一时没晃过神来,猜想先生指的是成亲那一段,于是便答道,“我……我不会告诉夏岁姐姐的,还是先生亲自告诉她比较好。”
“让我亲自告诉她什么?”许琮的声音较之平常变得温柔了些。
“关于先生有心上人以及准备成亲这件事情。”阿星垂下眼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聊这个话题,夏岁姐姐一定会很伤心的。
许琮看着阿星,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星儿是怎么想的?”
“啊?”阿星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我觉得,人不一定要成亲的吧,了无牵挂更自在。不过……如果先生很喜欢那位姑娘,那就成亲吧,挺好的。”
许琮微微点头听着,他拿起案上的松子酒,倒了两杯,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给阿星。修长的指尖推着白瓷酒杯送到阿星袖口处停住,杯中灯影摇曳,如许琮眼中的光。他说道:“如果我喜欢的,不是位姑娘呢?”
阿星怔了怔。
不是姑娘是什么?
窗外暴雨如注,雨声敲打着竹林,唰唰作响。
许琮的目光笼着阿星:“星儿,我可以抱一抱……”
话音未落,却听屋外脚步急促,有人来报:“先生,龙泉城被袭,方氏打过来了!”
“什么!”阿星脑中嗡的一声炸响,起身打翻了那杯没来得及喝的松子酒。
……
后来,许琮一直想,如果那一天他向阿星表明了心意,如果他将慌乱的阿星抱在怀里,所有的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罗圣盘的指针疯狂转动着,就像许琮此刻疯狂的内心一样。
一串串金色梵文从卦盘飞出,在空中错乱有序交织着,一晃眼便成了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将阿星与许琮罩在内。
梵文流光闪耀,淌过阿星细白的脸,也滑过许琮赤红的瞳。
金色字网笼罩之下的西殿风平浪静,而它的外围,被湖水浸蚀了千年的东宫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着。
水下城中,东宫之外,冲杀声此起彼伏,外头已是一片混乱。
许琮终究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星儿,如果在龙泉城破时,我没有让方泽带走你……不,如果重来一次,我根本不会让他见到你,我会在银甲军到来之前带你撤离,我会把你藏起来,我们扮成平民,我们去北方,走得远远的,我们不报仇了……星儿,那样、那样你会跟我走吗?”
金色梵文淌过阿星的脸,他长久地沉默着。
一如秋濛山上那个看似乖巧实则聪明倔强的龙泉小殿下。
许琮辨不清他的表情。
阿星停了好一会,终于说道:“先生,别自欺欺人了。”
许琮一顿。
阿星说道:“就算重来一次,先生还是会选择那样做。就像先生找到迟星之后,依然是选择让他来孑岛,让他接近方泽,先生将他变成傀儡,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借迟星之手杀方泽、毁孑岛,不是吗?”
许琮的计划被无情说出,仿若被判了死罚,怔在原地。
“即便过了千年,先生的选择还是一样的。”阿星的声音平静而冰冷,“我在先生心中并没有先生想像的那么重要。”
“不是的!星儿!”许琮暴躁起来,他指向榻上的迟星,“迟星不是你!我一直都知道迟星不是你。如果他是你,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再让方泽动你一根手指头,我一直很后悔……”
阿星却问道:“先生,你知道在霄城我为什么选择留下来吗?”
许琮的手在颤抖,那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在先生心中,我是箭,是刀,是复仇的筹码,”阿星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而在方泽心中,我只是他喜欢的人而已。”
“他从头到尾,都只拿一颗真心待我。”
金色梵文流动着,它们太刺眼了。
许琮感觉阿星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终究,是他自己将心爱之人越推越远。
阿星的眸漆黑如墨:“接下来,先生要做什么?我就站在这里了,外面那些私闯者又是怎么回事?先生会让他们停下来吗?”
殿外黑影摇动。
鬼鸟发出刺耳的唳鸣,罗圣殿的一众私闯者已与孑岛的巡卫厮杀成一片。
“如果我留下来……”阿星闭上眼睛,“先生可以结束这一切吗?”
许琮又燃起希望:“星儿愿意……留下来?”
“包括放了迟星的魄。”阿星说道。
“迟星的魄?”许琮的神色有了些微变化。
“迟星的魄与我融合在一起了,将我和他的魄撕开吧,我留下来,先生放他走。这就是我的条件。如果我对先生真的那么重要,先生应当会同意。”
阿星看向许琮,漂亮的眼眸中,古井无波。
许琮被那一瞬的冷静惊到了。
他看着阿星,探寻他的话中有几分真。
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阿星实力的人,这个小徒弟并不简单,尤其在孑山钻研禁术那几年,阿星的能力早已超出了许琮的预料。许琮甚至不知道阿星何时习得了造神术。
眼下,许琮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你救迟星,是为了方泽?”许琮说道,“你要知道,就算是空躯壳一个,我也不想留给方泽,我宁愿他们全部毁灭。”
“这就是我的条件。”阿星再次强调道。那张脸虽然还是迟星十八少年的模样,眼神却已是另一个人。
“刚刚融合的魄,再撕裂,万一你魂飞魄散了怎么办?”许琮道。
“先生可以为我养魄,《笺云录》有记载养魄之术,先生应当知道。”阿星平静地说道。
许琮手指一蜷。
他当然知道,他最熟悉不过了。
《笺云录》有云:养魄者,须寻一魂魄强悍者,抱卧入定,以津液渡灵,如此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圆满。
“星儿你愿意……?”许琮内心复杂。
“决定权在先生手里。”阿星垂下眼眸,已不再看许琮。
终于,许琮答道:“好。”
就像阿星猜的,他没有理由拒绝,这甚至是他梦寐以求的。
“在这之前,”阿星突然说道,“我有一事不解,请先生赐教。”
许琮心里隐约不安起来:“星儿你说。”
“《山海神册》有载,东海蓬莱岛曾遇海啸,海水倒灌,山河崩塌,千鬼同哭,万民同悲,南洋文鳐君途径此处,以磅礴身躯化作神山压于海底豁口之上,才停止了这一场灾难。”
阿星始终垂着眼皮,薄薄的眼皮边缘,睫毛轻颤着。
许琮的心随之震颤。
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人啊。
“自那以后,文鳐君成了一座海底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火浆从豁口涌出,积在神山之下,神山越来越高,终有一日,他突破了海平面重见天日。”
“文鳐君的使命完成了,他想要回到南洋,去娶那个等了他千年万年的姑娘,可是他却再也无法化成原形离开那座神山了。”
“书中未说缘由,星儿想问先生……”阿星终于抬起眼眸,“文鳐君为何离不开神山了?”
许琮的表情细微变化着。
阿星安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神魂被困,一是肉身被压制,他以身躯化山时,肉身被火浆溶蚀压在了神山之底无法脱身,二则是……”许琮突然打住,他看向阿星,“星儿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阿星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垂下眼睑:“守在巫灵阵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会不会也像文鳐君一样,守的时间久了,就与巫灵阵结为一体再也出不来了。我只不过守了千年,就已致七魄如此残破,文鳐君究竟是如何熬过那些岁月的,他将如何解脱……”
“算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阿星漠然跪坐下去,说道,“先生请施分魄术吧。”
许琮望着眼前的阿星,还有他细白秀美的颈。
他就像小时候一样,跪坐于案前,乖巧地向先生求教。
许琮想要触摸他的头发,却终究停在半空。
“相传,东海之神为了保蓬莱安宁,不想让文鳐君再离开,便偷偷抽去了他用以凝聚神魂的骨刺,文鳐君神魂难聚,便再也离不开了。”
凝聚神魂的骨刺?
阿星心中一恸,他眼睫颤抖着,将心底那震撼强压了下去。
“原来如此,”阿星说道,“可惜了文鳐君。”
“星儿。”许琮俯身下来,“世间之事本就如此,自有天命。”
“谢先生赐教。”阿星说道。
“星儿,”许琮低声唤他,“你可以看看我吗?”
阿星抬眸看他。
许琮想要抚摸阿星的唇,可是阿星是魄,他是肉身,他触摸不到阿星。
许琮终于没再说话,他长指一绕,一圈金色梵文便将阿星包围。
“我现在为你分魄,会有点痛,你忍着点。”许琮说道。
刹那间,罗圣盘大动,金光乍起,梵文流动。
“轰”的一声,整个东宫为之一震,随之而生出的水波,将整个水下城横扫了遍。
迟星的魄被硬生生从阿星身上推了出去,他倏地睁开眼,手脚还本能地想要去抓住阿星,整个魄却已经像慧星一样冲出金色字网,飞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瞬,跪坐着的阿星露出了本来面貌,白色的长发如月华流泻而出,他银白的眼睫垂了下去,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力地向前倒去。
一个鬼魅黑影一般的魂魄接住了他,那是许琮的魂魄。
许琮将自己的魂魄击出躯体。
他拖着长长的黑影,落在阿星面前,将那个向他倒过来的白色身影抱在怀里。
金色字网光影浮动。
许琮忘记了思考。
“星儿。”他喃喃呼唤着。
他终于,终于将心爱之人拥在怀里。
“砰。”许琮那具费尽心机保存了一千余年的躯体,随之倒地。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许琮的魂魄完整而强大,比那具身体的状况要好太多,去掉苍白如鬼的滤镜,许琮的容貌堪称俊美,一双眼带着赤红,像雪山中喷涌的火山,那是一千年来,他掠食无数魂魄养出来的最强大、最黑暗的魂魄。
许琮掠食了多少魂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越来越强大,必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而今,他将阿星抱在怀里,曾经那些恶心的、难受的过往,都已经不值一提。
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守着阿星。
阿星偏过头无声地看着迟星离去的方向,白色长发遮挡住了他好看的侧脸,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的唇角轻轻弯了一下。
迟星,你要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