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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秘密 ...

  •   秋濛山一字号房。

      白色纱帘掉落在地上,阿星的银发散落其间,根根缕缕,纠缠不清。
      方泽从背后抱着阿星。
      阿星枕着他的手臂。
      房间里寂静无声。
      若不是阿星的睫毛扫过方泽的手臂,方泽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地面冰凉的触感,怀中人儿尚未退却的潮热,还有两人交融的汗水与喘息,都在这白色里包裹着,潮潮的,濡湿成一片。
      阿星在这片白色中变得特别轻,就像方泽初见他时一样,轻烟袅袅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了一样。

      方泽终究是将他的神祗,拽下了红尘。

      “阿星……”方泽似有似无地唤着他,像梦呓一般。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想唤一唤他,听着他因自己的声音而有所反应,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
      证明,方泽没有在做梦。

      方泽将脸埋在阿星的长发之间,闻着他发间淡淡的香。
      整个鼻子、整个胸腔都是他的味道。
      他在闻,他在听,他高挺的鼻梁上还绑着白色绸带,他不需要用眼睛看,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是原原本本的阿星。
      是他十九岁时疯狂爱上的那个人。
      是他的妄念,他的爱,他的欲,他的光,是他在鲜衣怒马的年纪,不顾一切爱上的人。

      方泽抱着他,吻着他,怕太用力弄疼他,又怕不够用力抓不住他。
      方泽又悲又喜,患得患失。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孩,莽撞而难自控。
      曾经弄丢了的爱人突然回归,让方泽有一种类似回光返照的错觉。
      方泽甚至觉得,他是不是要永远失去他了。

      方泽轻抚着阿星的长发,替他将侧脸的长发捻到耳后,他从未如此小心翼翼。
      他问道:“我一直在我们的孑山,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阿星在他怀里碎成一道虚影。
      他依偎在方泽怀中,没有回答他。
      一如他们曾经无数次的颠鸾倒凤,在银杏树下,在山峦之间,在日月交替之际,无数次。
      阿星用沉默,应对方泽所有的痴、所有的狂。

      时间似乎在这里静止。
      方泽感觉不到血液在流动,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他只感觉得到阿星,他握着他的手,轻揉着他的指腹,将他圈在怀里,仿佛他就是世界中心。
      他轻声说着话,像是在问阿星,也像在与他自己说话。
      “你还恨我吗?”
      “你向我讨要的债,都讨完了吗?”
      “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部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想要你。”

      秋濛山的夜,同孑岛一样静。
      方泽的下巴抵在阿星的肩窝,他听见自己自言自语一般的语调,在这静谧的房间里,病态一般独自说着家常话。
      “我们的宅子,我还住着。你所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动。”
      “院里的银杏树长得很好,每年秋天,我都会收藏一片叶子,等你回去看。”
      “你带回家的夏夕,还没有长大,她每天坐在银杏树下,等着她的阿星哥哥回家。”
      “你喜欢的那股热泉,我做成了汤池,还修了一道悬索桥,你若是不敢过去,我可以抱你。”
      方泽将鼻尖埋进阿星的后颈,他喃喃说道:“阿星,一千多年了,跟我回家看看吧。”

      怀中人儿明显紧绷了一下。
      却依然没有出声。

      “阿星,我好想你,”方泽近于乞求般地说着,“你可不可以同我说说话。”

      窗外,廊下亮着的球形地灯在风雪中忽明忽暗。
      微光照亮阿星的脸。
      阿星低垂着眼睑,他甚至连睫毛都已经变成了白色。
      白色的睫毛,白色的眉毛,白色的长发……他的生命将在这一片白色中,走到终点。
      他死死咬着唇,唇角渗着血,在他雪白的肌肤上特别刺目。
      他看着方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温润而宽大,紧紧扣在他手上,十指紧扣,按在他柔软的腹部。
      阿星感觉得到,方泽在强装平静。
      他在掩饰,越掩饰越害怕。

      阿星的眼润湿了。
      他的方泽,他的太子殿下,曾经天不怕、地不怕。

      阿星听到一个声音,越来越近。
      它从地底下涌出来的,恐怖地,低吼着。
      来不及了。
      该结束了。
      勿贪,勿嗔,勿痴。

      倏地,窗外细细飘落的雪,忽然像受了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倾斜向一边,雪花“噗噗噗”砸在玻璃窗上。
      一股奇怪的气流涌过。
      窗外的地灯,“滋”的一声,灭了。
      下一秒,山下灯火辉煌的期吾镇,如同被切断了电源。
      所有灯光瞬间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

      阿星在这黑暗中,在清醒的最后时刻,听从了内心的召唤。
      他转过身,看向方泽。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在方泽胸口的疤痕上。
      那触目惊心的疤痕,是当年他一剑穿心后,留下的痕迹。
      阿星微凉的声音在夜里响起:“还疼吗?”

      方泽怔住了。
      庄邪问过他无数次:还疼吗?
      每一次,方泽都冷着脸,将那块伤疤遮好,不回答他。
      却在每一年中元节,每一个月圆之夜,每一个想起阿星的夜晚,独自在黑暗里咬着手臂疼得颤抖。
      方泽当然疼。
      他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按在伤疤处,问道:“疼或者不疼,你在乎吗?”

      阿星心疼地皱着眉,他轻叹一口气,主动抱住了方泽。
      他将脸贴在方泽胸口,温柔细软的头发拂在方泽的身上。
      他说:“不疼了,殿下。”

      他唤方泽,殿下。

      似停止已久的心脏突然恢复跳动。
      方泽被击打得措手不及,他又惊又喜:“你叫我什么?”

      “殿下,”阿星的声音轻而温柔,像轻轻擦过心间的羽毛,他的鼻息呼在方泽的皮肤上,真实得让人怀疑,“我在这,一直陪着你。”
      “我不见你……”阿星将方泽抱得更紧了,他的肩微微颤抖着,声音却平静无波,“是因为,我不能见你。”
      “今晚,我本不应该来见你,可是……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想要见你,请原谅我这最后的自私。”

      方泽拥着突然扑过来的阿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不能来见我?”

      阿星用手指轻轻点着方泽心脏的位置,缓缓说道:“我将我最深的秘密藏在这里。”
      “我将它藏在殿下的心里。”
      “殿下的每一分痛,每一分难过,我都可以感受得到。”
      “你并不孤单。请你相信,这世上,这一千余年来,一直有一人,与你分担着所有。”

      “你在……说什么?”方泽不可置信。

      “千余年来,我用残魄镇守在这秋濛山的巫灵阵,就如同殿下为镜湖周围百城镇守着孑岛一样,我们天各一方,穷尽一生,为彼此看重的生灵守护着。”
      “我很高兴,就像我与殿下在并肩作战一样。”
      “你爱着你的子民,爱他们的千秋万代,我替他们爱着你。”

      “巫灵阵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守在这里?”方泽几乎不能呼吸,“你又在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殿下,我同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骗你。”
      “我向你讨要的债,都讨完了。”
      “我作下的罪孽,我得自己还。”
      “我必须自己还。”
      “可是,殿下,我欠你的,又该怎么还?”

      “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我会来寻你,将另一个全新的我还给你。只要你还在等我,只要你还要我。”
      “我在很努力很努力地走向你,”阿星的声音越来越弱,“殿下,你感觉到了吗?”

      阿星还在说着,仿佛要将这一辈子,上一辈子,上上辈子,没有同方泽说的话,都说与他听。
      “当年的中元节神祭,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先生要让所有方氏死,他借用巫灵阵的力量,已经失了控,当我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他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殿下你。”
      “我要你活着。我用你的死,换你另一种生。”
      “可是巫灵阵的力量太强大了,天地异色,山河倒转,我跳入神祭台,祭出一身骨血才停下巫灵阵。”
      “我的三魂七魄被剥离,三魂被罗圣盘吞噬,七魄附之于红梅枝。”
      “先生带走了罗圣盘,他想复活我,他为了实现这个,他不惜将自己变成了不死人。他做不到的,因为,不愿醒的魂是唤不醒的。”
      “我将藏着我所有爱恨与过往记忆的七魄,附于红梅枝,我嘱咐秦免将红梅枝带到秋濛山,种在阵眼中,用这七魄镇守着巫灵阵的根脉之地。”
      “只要巫灵阵不破,殿下的神像就不会破,双塔就不会倒,孑岛就可以一直屹立于镜湖之中,殿下守护的镜湖孑山一脉,绵延百余城,无数生灵,才能获得安宁。”
      “殿下守护着孑岛,我守护着殿下。”
      “我的七魄连着红梅枝根脉,连着巫灵阵,连着神像,一直陪着殿下。”

      方泽要疯了。
      难怪,每一个白天,每当太阳升起,他回归到神像,沉睡在镜湖湖底,每当此时,他似乎都可以感觉到,在幽深的黑暗中,有一股力量温柔地、轻轻地依偎着他。
      像一双雕刻神像的手,一寸一寸,轻轻抚慰着他。
      在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方泽甚至不愿意从神像中苏醒,他宁愿永远在幽深的湖底沉睡着。
      那样他才能获得安宁。
      他以为的惩罚,却一直是爱人在陪伴他。
      他知道得太晚了。
      原来,这一千多年,阿星从未离开过他。

      阿星捧着方泽的脸,平静地诉说着:“我不应该来见你,我不应该让你知道这最后一缕残魄的存在,是我开启的巫灵阵,导致生灵涂炭,这是我要背负的罪,我该用生命去扭转它。”
      “可是我必须来见你,我存着最后一点私心,我想在作为阿星的最后一晚,用阿星的身份,再来见你一面。”
      “我想要阿星亲口和你说,殿下,阿星早就不恨你了,阿星心悦你。”

      “嘣——”似千年古琴绷断了弦。
      这声音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冲破雪幕,穿透山林,扎入土地之下。
      这是今晚的第二次断弦之音。
      发生异动的,还有秋濛山竹林小院中的阵石。
      九块阵石齐齐晃动,有什么东西想到破阵而出。

      阿星睫毛都未眨了一下,仿佛完不在乎这越来越大的异动。

      他不慌不忙地说着:“迟星是由我的三魂孕育而生,他既是我,又不仅仅是我,他有自己的爱和思想,他有自己的七魄,他不必再去背负过去阿星曾经背负的一切,他是一个全新的我。”
      “殿下,我将迟星还给你,我指引着他,走向你。”
      “他没有让我失望,他聪明,单纯,善良,他像我一样爱你。”
      “今夜之后,我将永远葬身在这里。”
      “殿下,迟星会代替我,好好爱你。”

      “嘣——”的一声,镇压在巫灵阵阵石中的古琴,琴弦断了第三根。
      阵中的那把琴,正是元兴三十一年清明节,方泽送给阿星的礼物。
      阿星为它取名“翛然”。
      红尘一遭,不过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①
      修习神巫之术,无拘无束的行走于天地之间,曾是阿星的毕生理想。
      可是天意弄人,阿星成了琅城的囚鸟,成了巫灵阵的守阵人。
      这一切,皆因阿星动了情。

      阿星曾用这把“翛然琴”,在清明雅集上为方泽弹奏月下调。
      月下调琴曲诡异非常,心稍不定者,就会被蛊惑了去。
      无论抚琴者还是听琴者!

      世人只知,太子殿下的心尖宠星公子在弹奏月下调时被许二干扰,误断一指。
      却无人知道,是阿星在弹奏月下调时,险些被琴音蛊惑了心智。
      弹拨挑抹间,琴音响起,清如溅玉,宛若游龙。
      阿星自认为心无旁骛,却不料,幽幽琴声中,满堂宾客、莺莺燕燕皆如光雾退去,阿星端坐于琴前,只看得到方泽。
      他看见方泽,长身玉立,姿容甚美,他带着草原的热风奔跑着向他而来,他腰间佩着长刀,手中提着一盏天灯,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他拨动着手里的天灯,流光照着他的满目华彩,还有他满身的鲜血。
      他笑着说:“九州孔明灯起,不及阿星一笑。”
      阿星心中一颤,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对方泽起了痴恋。
      他在怔忪恐慌间,乱了方寸。
      他不敢相信。
      他故意反弹一段自断一指以警告自己。

      勿贪,勿嗔,勿痴。
      勿贪,勿嗔,勿痴。

      却没料到,那断掉的一指,自此成了他爱方泽的证据。
      他在这贪恋中,越陷越深。

      “嘣——”又是一声。
      琴弦断了第四根。
      竹林小院中,阵石倏然开裂,水中亭轰然倒塌。

      一字号房内里所有的物件全部腾飞到空中。
      那些凌乱的、疯狂的、不舍的、贪恋的,全都如尘雾一般,腾飞到空中。
      阿星任由方泽将他揉进怀里,他们亲密无间,他们坦诚相见,从此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隔阂。
      这是属于阿星的,最后一点温柔。

      阿星闭上眼睛,仰起脸迎向方泽,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白色睫毛间流下。
      “殿下,你可以最后再吻我一次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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