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岛》苏门小学士

47、吸食

　　黑色大鸟盘旋在锥形塔楼的尖顶。
　　监视着远处的海面。
　　雪越下越大。
　　海浪将岸边的雪翻卷入腹。

　　屋子里的人倾巢出动，他们在这长鸣的警报声中，紧张地巡视着。
　　东、南两面的墙体大面积脱落，原本爬满整面墙的青苔被连根烧焦。

　　浴室里也一片狼藉。
　　灯管炸裂。
　　玻璃渣与火星四处飞溅。

　　许一仁捂住迟星的口鼻，压着他沉入缸底。
　　冰凉的水从浴缸边缘溢出，哗啦啦冲着地面。

　　水底下，迟星还在挣扎着。
　　他的头发在水中浮动着，单薄的睡衣鼓了起来。
　　许一仁几乎伏在他背上。

　　警报声还在响着。
　　许一仁死死捂着迟星的口鼻，说道：“乖……安静一点，再给我点时间。”

　　“唔……”迟星发不出声，也呼吸不了，只用手一下一下敲打着浴缸壁。
　　许一仁将他的那只手也一并按住。

　　“真可惜，我原本准备了完美的仪式，全部被打乱了。”
　　“不过没关系，我以后补给你。”
　　计一仁伏得更低了，敞露的胸口贴着迟星的肩背。
　　靠近迟星让他兴奋而疯狂，他的声音低而颤抖：“会有一点点疼，不要怕，忍忍就好了。”

　　迟星惊恐地挣扎起来。
　　“嘘……”许一仁将他按得更紧了。
　　水面激起了浪花，随后又归于平静。

　　“嘘……不要怕，很快就好了。”许一仁亲昵地摩挲着迟星的后颈。
　　白皙的皮肤下，植入的种子早已生了根，红色根脉清晰可见，像皮肤底下透出的红纹。
　　只需足够的毒液，让种子吸取并分解，作用到全身，就可以转换迟星。
　　将他变成与自己一样的不死人。
　　“你会喜欢的。”许一仁张开嘴，露出冰冷的牙齿，“我们本就是同类人。”
　　“不死人对转换者终身忠诚，接受我的转换，从此以后，你再也离不了我。”

　　迟星听到皮肤被刺破的细微声音。
　　一股冰凉的东西渗入身体。
　　转换在瞬间发生。

　　突然间，浴缸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几乎移了个位置，水花溅得很高，从边缘溢出。
　　许一仁将发狂的迟星死死按住。

　　迟星从喉底发出一声嘶吼。
　　一种蚀骨的撕裂感，还有无法言说的冰封感，迅速从后颈向全身蔓延。
　　就像人的躯体被一点一点丢进了绞肉机，血肉被碾碎，筋骨被敲碎，而后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迅速重组、结冻，形成另一种东西。
　　原本一切温热的、鲜活的，逐步死去，转向冰冷的腐朽。

　　这过程漫长而痛苦。
　　空间里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混乱而嘈杂。
　　迟星听见浴室的镜子碎了，裂纹正细细碎碎地扩大，瓶瓶罐罐洒了一地，被水管冲得到处滚动。通向卧室的门开了，海风灌了进来，窗帘拍打着沙发，卧室里的吊灯松动了一半，吱呀吱呀地晃动着，在地板上扫过一道道光影……
　　迟星绝望地听见，他自己的身体，如沉落的鲸一样逐渐崩解，血肉被啃食掉，白骨沉入大海，而后被海水消蚀、重组，冰封于灰色苍穹之下。
　　那是死亡在吟唱。
　　他正被拖离尘世。
　　他将彻底远离原来的世界，还有人。

　　水底下，许一仁紧紧箍着迟星，他将手指伸入迟星口中，任他疯狂地啃咬他。
　　许一仁兴奋不已，他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乖，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忽然间，“轰”的一声。
　　整座房子再次震颤起来。
　　一股强大的气流冲进了浴室。

　　迟星听见，许一仁最后在他耳边说道：“雪停之前，我们会再见面的。”
　　“希望下一次，你可以一眼就认出我。”
　　而后，压迫在迟星身上的力量瞬间消失。

　　浴室里发出可怕的撞击声。
　　有什么东西冲了进来，继而是更激烈的撞击声。

　　失去控制的迟星更强烈的颤栗起来。
　　浴缸里冰水翻涌。
　　“啪”的一声，一只惨白的手趴在浴缸边缘，浴缸外壁瞬间龟裂，而后那只手又迅速缩了回去。
　　迟星用仅存的意志掐住自己的咽喉。
　　他知道自己正发生着什么。
　　他痛苦而绝望。
　　他不想让自己变成许一仁那样的怪物。
　　如果可以，他宁愿在转变前停止呼吸。

　　不远处，卧室的吊灯还在疯狂地摇晃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砸到地上。
　　这晃动的光影中，数道身影冲了进来。

　　“砰”的一声，浴室门被关上。
　　浴室陷入黑暗。

　　迟星紧勒着自己脖颈的双手，被强行剥开。
　　水面在晃动着。
　　迟星躺在冰冷的水底，看见一双紫罗兰的眼睛。

　　那双眼，曾无数次出现在迟星的梦里，隔着浩淼星河看向他。
　　那人的目光揉碎了迟星最后的意志。
　　迟星感觉到了饥渴。

　　迟星被一双温热的、有力的手从水中捞出。

　　冰水滑过眼睫，迟星的视线里，世界碎成了无数个镜片，照出无数个虚像。
　　所有的虚像中，都是同一张脸。
　　那张脸，存在于迟星零碎的记忆里，存在于他午夜迤逦的梦里。
　　那是迟星一夜又一夜在梦里念着的人。

　　迟星被那人抱入怀中，他挂在那人强有力的手臂上。
　　迟星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栗着。
　　他的心脏依然搏动着，他感受着那人沉而乱的心跳声，他听到了血液在那人血管中奔腾，他听到那人手腕处的脉搏在“扑通扑通”跳动着。
　　像致命的食物诱惑着他。
　　迟星从未如此饥渴过。

　　那人用拥抱温柔地制止着迟星的躁动，他吻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吻着他抽动的脸，还有他的肩。
　　“别怕，我找到你了。”
　　“很难受是吗？”
　　“我要怎么帮你？”

　　迟星在这极致的温柔与诱惑中，出于本能的驱使，他死死抱住了那人的手臂。
　　他对准那跳动的脉搏。
　　一口咬了下去。

　　刺疼。

　　方泽快要疯了。
　　他看到迟星勒住自己的咽喉时，他几乎窒息。
　　他将手臂交于他，将所有血液都交于他。
　　他的迟星，曾经那么乖巧，那么温良，如今却像一只饥渴难耐的、失去人性的小兽，毫无自制力地咬着他。
　　方泽感受着血液被迟星吸入口中，听见他汩汩的吞咽声。他看着迟星后颈的齿痕，看着那蔓延到胸口的红纹，他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无所谓将自己的血液全部喂给他，他甚至可以做他永恒的食物，但他不能想像，当迟星清醒后知道自己成了嗜血的怪物，会有多难受。
　　他不允许迟星变成冰冷的杀人狂。
　　他希望，迟星永远是那个善良的、温暖的人类少年。

　　“没事了，”方泽将迟星抱得更紧了，用炙热的体温暖着他，“我会救你的。”
　　方泽按住迟星尚在跳动的心脏。
　　或许一切还来及，在这颗心脏停止跳动之前。

　　方泽的唇落在迟星的后颈。
　　他闭上眼。
　　他用力地、急促地吮吸起来。

　　迟星的血液，夹杂着毒液，被方泽吸入口中。
　　腥甜的，苦涩的。
　　恍惚间，方泽看见了一些东西。
　　某些曾经属于迟星的记忆，某些被他自己尘封的破碎的记忆，通过血液涌入了方泽脑中。

　　他看见，他的阿星一袭白袍，跪坐在孑山的悬崖空庙内，一点一点地雕刻着一尊神像，如水的墨发垂于身后，月光温柔地落在他的侧脸，他的指尖磨出了血。
　　而那尊神像，与方泽长得一模一样。

　　他看见，中元节神祭那一天，黑雾笼罩的祭台，四周厮杀成一片。太子方泽躺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了他的礼服，他半睁着眼，眼角挂着一滴泪，已经停止了呼吸。
　　阿星将长剑插入神祭台，半跪于他身侧。震天的钟鼓声中，阿星伏下身，擦掉了他眼角的泪。
　　他说着：“再见，方泽。”
　　而后，温热地唇吻在已冰凉的唇上，阿星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我会来寻你的。”

　　方泽陡然清醒。
　　那些被注入迟星身体的毒液，那些尚未被吸收的残余，在方泽忘情地吮吸下，已经被清除了干净。
　　可是，刚刚方泽差点停止不了吮吸。
　　他的心剧烈撞击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想看到更多。
　　他的神像，他的死亡，他的永生，还有他的爱情，竟然……全部缘起于这一个人。

　　转化在逐渐变缓，而后停止。
　　迟星的身体渐渐不再战栗。
　　他吸食方泽血液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轻缓。
　　疯狂的吞咽声渐渐变得呜呜咽咽起来。
　　最后，迟星停了下来。
　　他抱着那只手臂，发起愣来。
　　而后，他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那不算大的伤口。

　　水还在哗哗流着，迟星的体温仍然很低。
　　但是，他又能感觉到冷了。
　　他在方泽怀中打了寒颤，茫然地说了句：“冷。”

　　方泽捂着迟星跳动的心脏，听到他说冷。
　　方泽笑了。
　　他将一生的挚爱揽在怀中。

　　在这场近于救赎的相互吸食中，方泽看到了另一个不曾知道的阿星。
　　千余年来，所有的疯狂、仇恨与怨念，在这一刻释然。
　　因为，在方泽不知道的过去，阿星一定也爱过他。
　　因为，他的爱人，在最后一刻，吻了他。

　　今夜，他救了迟星，也救了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呼，长嘘一口气。
——
全文私设，后面会慢慢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