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芒星2199》FutureD

88、神的对手（中）

　　第十一区，合法城区的尾部，文明所及的边缘，距离可怕的隔离地带仅有一门之隔。这里没有任何公司或工厂，只有罪犯、逃兵、乞丐等一切不入流人士——和一条举树闻名的商业街：桃花源。
　　听名字就知道，它的目标是建立人们心中的“理想之境”。备受高层投资家（其中不乏绿宫的官员）青睐的它确也做到了这一点，多次登上树之声的热搜、成为爆款综艺的取景地，即使设置了极度苛刻的入场条件，仍旧让高至首都区的官僚、低至第六区的小企业家不惜代价地进入其中。
　　它拥有最绚烂的灯光、最甜美的歌喉、最曼妙的舞姿，还有这世代最缺少又最被吹捧的东西：爱。每个夜晚，街道上都飘荡着用各种语言述说出的“我爱你”——所以，比起“桃花源”，顾客们更喜欢叫它“桃园”，毕竟后者才更贴合桃色满地的场景。

　　冬妮娅便出生于此。她的母亲是园内第一美人，不仅沉鱼落雁，还知书达理，颇懂行事分寸和人情世故。想尝这颗蟠桃汁水的人数不胜数，但都只敢在背后垂涎欲滴，因为所有买家和卖家都心知肚明，那是现任军事副部长的情妇。
　　男人认识母亲的时间在小女孩之前，也可以说，冬妮娅该叫他一声爸爸。然而，女孩从未见过生父的面貌，只听过他的声音——都是后半夜从隔壁传来的暧昧喘息。每到这时，被吵醒的青少年就在心里咒骂：既然都引进一区的科技了，干嘛不把房内的隔音效果像房外一样做到极致？是觉得屋里除交易双方外的人的感受都不重要吗？
　　因为不到位的隔音设计，冬妮娅被迫听到了一些对话，比如：“感谢神让我遇见你。”“神把你带到了我身旁。”“啊，啊，我的神啊……”
　　每一句话都让人直犯恶心。
　　她忍不住思考：这个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让第一区和十一区的人突破「门」的界限进行□□交合，却又不改变「门」的本质，一下床就让他们重回各自的地狱和天堂？

　　这个问题一直埋藏在女孩心底，无人可知更无人能解。直到那天，美丽的阿姨和叔叔们又聚在一起，讨论桃园外的生活是多么可怖、住民是多么丑陋、抢夺物资的场面有多么令人作呕。言尽之时，众人意犹未尽，像是为了验证论述的正确性似的，拿起干面包去逗弄门外的乞丐，待他们爬到眼前后，狠踹一脚，再收回食物、大笑着离开。
　　恶作剧的人们振振有词：“别怪我，要怪就怪神吧，是TA让你们成了谁都能蹂躏的野畜！”或许是因为太开心、忽略了其他声音，又或是故意装作没听见，人群哗啦啦地散去，没人回应乞丐的反击：“野畜至少能逃跑，你们这些家畜只能上餐桌。”
　　冬妮娅清楚地听见了这句话，背后顿时冒出一层冷汗。眼前的炫彩世界碎成七零八落的色块，心中的疑惑终于收到答案：神是喂肥人类再吃掉的养殖户。

　　从那以后，她就没法再若无其事地生活，对一切华美装束和精贵饰品都提不起兴趣，整天精神恍惚，不知魂魄落在了何处。
　　母亲率先发现女儿的异常，赶紧前去询问，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常见的青春期烦恼，不想传入耳中的却是：“这里都是被圈养的家畜，我要离开桃园。”听闻此话的美人犹遭五雷轰顶，丢掉平时的温婉姿态，指着女儿的鼻子怒吼：“大逆不道！没有桃园，你根本活不下去，只能做个要饭的乞丐……”
　　“乞丐至少能跑。”少女转动眼球，悠悠地望向母亲，一字一顿地反问，“你呢？一跑就会被枪决吧？”
　　啪。
　　耳光落下。此前从未对任何人使用过暴力的女子收回颤抖的手，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脸色比粉底还要白。她从没想过，那种嗜血野兽般的神情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亲骨肉脸上——那可是最不招客人待见的姿态！要是被街坊知道她诞下了这种“次等货”，不知要被嘲笑成什么样子！
　　亲子间的冷战由此开始，且没有好转的趋势。所幸，二人一个驻守于屋内，一个痴迷于园外，本也没有交流的必要。

　　冬妮娅认真地履行着许出的诺言，仗着自己未成年、信息没被录入点单表，抓紧机会在园外探索，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走出的路程也越来越远。
　　这天，她临近凌晨一点才回到住处，本想悄咪咪地开门溜进卧室，不想，刚楔出一条门缝，就看到了贴在门边的母亲——和压着她的男人。
　　那人的外套扔在地上，里面的衬衫只剩一颗扣子未解，正忘情地吸吮身下人的脖颈。
　　见大门开启，一上一下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警觉地转过头（男人甚至去摸了腰间的武器），在看清“入侵者”的面目后，才松懈下来。
　　“这是你的……？”男人探询地提问。
　　“嗯。”女人不情愿地点点头，似乎很不想承认少女跟自己的关系。
　　“神啊！”男人又惊又喜，也不管上半身几近裸露、皮带也已解开，凑到少女跟前笑道，“你跟你妈妈一样漂亮，以后肯定很招人喜欢。”
　　少女面若冰霜，看着眼前的空气，冷冷地回答：“如果喜欢我的人敢像你对她一样对我，我绝对会把他的xx拧下来。”
　　视野中的笑容凝固了。
　　“冬妮娅！！！”母亲尖叫着冲过来，狠命把女儿推向门外，“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说罢，不住地向表情急速降温的男人鞠躬：“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别摆出家畜的样子，这样只会被吃掉。”被逐出家门的少女再次开口。
　　房内的女人止住动作，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滚！！！”
　　轰。
　　大门关闭，彻底隔绝了母女俩。
　　第一区的科技就是好，靠一扇「门」就能造出两个世界。冬妮娅站在原地凝视紧闭的门扉，好一阵后，终于转过身，向商业街的出口走去。

　　白天的园内外就如同两个世界，更别说在后半夜。一边是色彩斑斓、花天锦地的大街，一边是昏暗无光、门可罗雀的废土。
　　她漫无目的地在夜色中行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身边有了人烟气——
　　“哟，这是哪个区的小公主，打扮得这么好看，来十一区视察？”不怀好意的男声传入耳中。“别乱说，这是咱们自区人，没看见衣服上还印着桃园的logo吗？”另一人吹了个口哨。
　　混混群。冬妮娅心想。之前“探险”时，她曾远远地观望过这种流氓团体，没想到有一天会自个儿遇上。
　　“那更好了！一区人不说两家话，平时都是让外人占便宜，今天让本地人也爽爽呗？”随着话音落下，一双手搭过来，但立马被冬妮娅甩开：“别碰我！”
　　“还装清高？”笑声响起。同时，黑暗中长出黏人的“触须”，按住少女的肢体，“面对权贵就心甘情愿地做泄欲玩具，面对穷人就讲自尊啦？不过是个妓女，也配挑挑捡捡？”说着，更多的手伸过来。冬妮娅奋力挣扎，但因手脚受制，许多招数都无法使出，只能张开嘴，对准眼前的手指狠狠咬下去。
　　伴着一声哀嚎，那双手倏地消失在眼前。冬迅速对下一个目标发动攻击，霎时又引发了新的惨叫。拦路者们意识到，今夜的猎物并非以往的草食者、而是头“食肉动物”，顿时警觉起来，哗地散成一圈，做出正儿八经的围猎姿态。受伤的混混咬牙道：“臭*子，竟敢伤我，看我不……”
　　“你们在干什么？”沧桑又清亮的女声闯入对峙。冬妮娅寻声望去，发现十来米外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被打断发言的混混非常不爽，高声回复：“干什么？反正不干你啊大婶——啊！！！”浑话被惨叫声终结。
　　“放尊重点。”另一个人影开口了，声线比同伴稚嫩很多。
　　“我的肩……”叫嚣的男人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半身发出好闻的烤肉香味。
　　“他会控温，是新人类！！！”有人惊呼，“快跑，别被怪物抓住！！！”刷拉。没到十秒，刚刚还紧凑在一起的人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被重度烫伤的男人都忍着剧痛匆忙逃入夜色，只剩被家抛弃的少女还站在原地。
　　“没事吧？”“怪物”走近冬妮娅，在看清她五官的一瞬间，猛地停下脚步。
　　“你好漂亮。”耳边传来一声羞赧的夸赞，少女抬起头，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个满脸潮红的同龄人。他正痴痴地盯着自己，那样子像极了讨好母亲的三教九流。
　　“我叫利昂，你呢？”男孩问。
　　“利昂！”没等冬妮娅作答，中年女子便发出严厉的斥责，“竟然随便对陌生人泄露身份？刚升职就飘了吗？”
　　“没关系的。”被称作利昂的男孩固执己见，“她还在受普通混混的欺负呢，能对我这个分基地首领有什么威胁？”
　　“知人知面不知心。赶紧走，还有正事没做。”
　　“但她——”
　　“说得没错。”冬妮娅开口插入对话。对于两位神秘来客的身份，她已推测到七八分：深夜行事加不能暴露——隶属于地下组织；拥有分基地——所属组织架构庞大；收纳新人类——实力强到不惧主流规章。跟这样的人一起行动，绝对比单打独斗来得可靠，“我可比看上去危险得多。”
　　“哈？你有什么危险的，连街区混混都打不过！”利昂生怕同伴起疑心，急切地反驳，“要是没人保护，连今晚都活不过去！”
　　“我能让别人为我付出一切。”少女走到男孩面前，轻抚他的脸颊，吓得利昂赶紧躲进黑暗中隐藏身体产生的反应。冬妮娅挑起眉，自信地望向一旁的人影：“这是我从小学到大的技能。危险，但是有用。”
　　女人沉默一阵，问：“你是谁？”
　　“出逃的奴隶。”
　　“你想要什么？”
　　“他——”冬妮娅指向男孩。
　　“呃？”利昂的脸更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教我战斗。”
　　女人思考几秒，点头道：“可以。”而后在随身包里翻找一阵，扔出一件斗篷：“走吧，干正事，找个合适的地方建地堡。”说罢转过身，继续前行。
　　年轻的二人紧随其后。利昂满脸担忧，忍不住悄悄发问：“学格斗就得实战，我要是伤着你怎么办？”
　　“我相信你能点到为止。”冬妮娅回忆着母亲的语气，不熟练地模仿那种刻意的温柔。
　　“可……”
　　“你都是首领了呀，还能被什么事难住？”
　　“但……”
　　“教学肯定比你平时执行的那些任务简单得多嘛！”
　　“我……”
　　“教我的话，我就允许你呆在我身边。”冬妮娅不耐烦了，换回原声下达最后通牒。不想，男孩像是收到什么刺激讯号似的，脸又刷地红起来，赶紧把头缩进卫衣隐藏，似是默认了学员开出的条件。

　　一年后。
　　崭新而宽敞的控制室里灯火通明。坐在总控台前的人穿着冲锋战衣，单手撑住下巴，望着电子屏沉思。
　　「滴——」大门开启，引得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新基地修得这么好？组织又消费升级了！”来者一边惊叹一边走入。
　　“00:30。”房主转动座椅，面向访客，“这个点儿不在自己家守着，来我这里干什么，第四基地首领？”
　　“真冷漠啊，冬妮娅。”访客受伤地捂住胸口，“当上领导就不认人了？你说过教你格斗就让我留在身边的。”
　　“你还好意思说？你教的都是什么花拳绣腿？”冬妮娅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索利斯接手导师之位，我再过十年也学不会战斗。”
　　“我那不是怕伤着你嘛！”前任导师委屈地反驳。
　　“伤不着我的也伤不着别人。”学员瞪了瞪眼，“利昂，你还有理了？”
　　“没有没有，全是我的错。”利昂弯腰鞠了一躬，“我今天就是来将功赎罪的——带了份稀有的赔礼。”
　　“嗯？”
　　“一个刚截获、连总部都还不知道的新闻：桃园被绿宫清算了！”
　　冬妮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立马将其掐灭，淡淡地回答：“哦。”
　　“开心吧？曾经囚禁你的地方覆灭了！”利昂十分激动，看得出来，他在发自内心地为少女高兴，“有个妓……人在反抗强来的高官时，让他的头磕到了柜角。那头肥猪估计平时就身子虚，一撞就不省人事了。”
　　冬若无其事地挠挠鼻子：“然后呢？”
　　“引起大轰动。上等人们勃然大怒，联合起来对绿宫施压，要为同阶级的朋友讨回公道。”
　　“然后呢？”
　　“绿宫没得选择，只能顺应民意，让桃花源消失。”利昂耸耸肩，“为了平息上等人的怒火，甚至让鼎鼎有名的军事副部长亲自领兵行动嘞。”他嘻嘻一笑：“还找了个好听的由头，「神向我们展露了枝间藏匿的污秽，我等将为神而战，除去蛀虫，还生命树以纯洁」。”
　　冬妮娅垂下眼帘，声音也小了许多：“桃园的人都死了？”利昂没注意到少女的情绪变化，继续坦荡荡地回答：“小孩没有，卡戴珊领着白鸥先到一步，把儿童接出去了。”说着，转向冬妮娅，笑道：“如果早点知道，我们还能去看热闹，你不是最喜欢战斗了吗——”忽然，他闭上了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新任首领在无声地掉泪。
　　“冬妮娅？”利昂慌乱不已，“我说错话了？”
　　“没有。”少女低声回答。
　　“那你为什么哭？”
　　“笑得。”泪眼缓缓抬起，潜藏着无边怒火，“那群蠢货身为牲畜却不自知，也不愿被告知，真是太好笑了。”
　　“呃？”男孩听得似懂非懂。
　　泪人儿抹了一把眼角，继续喃喃细语：“我不喜欢非我领导的战斗。”
　　“呃……你想亲自打下桃园？”
　　“不。”年轻的领袖仰起头，望向由高强度铝合金制成的天花板，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天幕的顶端，“我想做神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