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芒星2199》FutureD

52、灾变

　　“都在这了。”面具人指了指空中的屏幕，而后宽慰地看向地面。进入黑羊的地下基地后，体感和地面温度终于恢复了正常。
　　维罗妮卡看着密密麻麻的文件标题。它们由多种语言组成，有的字体形状她压根没见过，但通过可辨别的文字和熟悉的后缀能确认，这些文件是代码——「生命树」各个分系统的源代码。
　　源文件如此宏伟，可以想象，为了构建这棵「树」，耗费了多么庞大的人力物力。
　　但还是没做出完美的系统。维罗妮卡冷笑一声，回忆起小时候在教室里大喊大叫“这里为什么这么热”的场景。

　　“我们动用了一千人，从拿到文件的那天起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搜寻漏洞，找了三个月都一无所获。”面具人说，“于是上级提出了找外援的建议。”
　　维隐秘地一笑。
　　“时间有限，我建议从较为边缘的分支开始寻找。维护次数少的系统，漏洞应该更容易被发现，比如地下水调用系统……”
　　“看「安吉」。”维果断地说。
　　“哦？”面具人若有所思，“核心系统？是觉得大系统的细节容易出问题么……”
　　“不是，想看看上等人的学校长什么样儿而已。”她说，“看哪个系统对我来说都没差。”
　　“……请便。”面具人挥手召来一面代码墙。维凑到屏幕前，聚精会神地滑动观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过了好一会儿，见维还是饶有兴致，面具人忍不住开口：“虽然您握有完全的指挥权，但我还是要再次提出建议，咱们最好从地下水调用系统开始分析，那是维护人员最少的枝干。”
　　维没有回应，似乎完全沉浸在「安吉」的代码海洋中。
　　面具人叹了口气：“安吉作为核心系统之一，由绿宫直属的信息部编写，极受重视，1.0版面世时就已迭代了上万次，近乎完美，更别说上线后还有紧密的日常维护，要夺取它就跟夺取「天幕」一样难……”

　　“我明白了。”维说。
　　“好，那我们就进地下水……”
　　“我明白设计者的想法了。”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妙。”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声赞美应该是真心的。
　　“啊？你是说……”
　　“可以通过广播和视频信号攻占主机，然后以此为根据地蔓延。”维紧盯着代码墙，看不出是在跟面具人对话还是自言自语，“再通过网络监听获得相连系统的账号和口令……不对，这样可能会触发守护进程，还是利用IP欺骗吧。”
　　“呃，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面具人开口道，“你是说，你知道该怎么破解「安吉」了？”
　　维罗妮卡点点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代码。
　　“可是你才看了这么一会儿啊？”
　　维罗妮卡用余光扫了面具人一眼：“这么惊讶做什么？你们绿宫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天才了？”
　　面具人不作声了。

　　维罗妮卡坐到控制台前，调出显示屏，开始编写代码。打了两行字后，她停住手，问：“你们的「渠道」有多深？”
　　“嗯？”
　　“能帮我突破防火墙吗？”
　　“我们还没有越过「墙」的办法。”
　　“好，那我自己来。”维罗妮卡转回头，一边打字一边在心里盘算。从代码可以看出，安吉采用的是递进式多层防火墙的防御模式，共有三层，每层防火墙识别出不安全因素后做出的反应是不同的，越往后走越激烈。
　　不过没什么影响。对维罗妮卡而言，无论是数字世界还是现实，都不存在不能被攻破的地方。

　　空气静悄悄的，只有维克托的几次到来短暂地打破过寂静。每次进门，他都会提防地盯面具人们几眼。
　　就这样过了大半天，凌晨三点，维罗妮卡停下手：“好了。”
　　“好了？现在？”面具人十分惊诧。
　　“是啊，”维皱起眉，“怎么，现在这个时间点有问题？”
　　“……不，没问题。”

　　维搓了搓手掌，继续专心致志地敲打键盘，三十分钟后，她愉快地咧开嘴：“第一道。”
　　面具人似乎又想说什么，但及时刹住了车，只点了点头。
　　一小时后，同样的声音响起：“第二道。”
　　又过了个把小时，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了点不满，又夹杂着自豪：“就这样吗？最后一道墙也不过如此。”
　　面具人悄悄凑近了些。同其他人一样，她从未冲破过「墙」，很好奇背后的风景。
　　维输入最后一个字母，敲下回车键。

　　轰——
　　伴随着巨大的噪音，「墙」打开了。
　　监控屏幕里，十二区与十一区的隔离墙逐渐下降，黑压压的军队缓步呈现。
　　士兵们一排一排地从墙外走入，胸前浮动的绿宫标识宣告着其如假包换的政府军身份，末端由攻击舰和高射炮收尾。
　　面具人愣住了：“一级戒备……”话音未落，她被窒息感堵住了喉咙。
　　远处的枪声和近处的低吼一同响起：“最高一级的守护进程被触发了。”维愤怒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代码绝没有问题，是人为操作，怎么回事？”
　　“咳……”面具人喘着粗气，用余光扫视周围，发现二名同伴已被气流封到墙上，正痛苦地挣扎。“有内鬼。”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维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知道。”
　　“不是我。”她的发声愈发困难。
　　“撒谎。”
　　眼看空气的可摄入量越来越少，意识离身体愈来愈远，面具人猛地扯下面具。
　　“嗯？”维怔住了，手上的力度霎时减了一半。
　　她挣开维的手，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是你？”维罗妮卡皱起眉，“你不是在大学当导员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面具人一边重新戴上面具一边指向屏幕，“快控制一下事态，我可没想引发这种事故。”

　　维望向屏幕。
　　画面里，一个蜷在墙边的乞丐正迷茫地瞪着双眼，手上还握着留做早饭的半坨饭团，看得出他过得相当辛苦。但这样的日子在今天便结束了，他再也不会被饥饿和贫穷所扰——枪子从三米外射出、稳稳地打中他的头壳，迸射的脑浆和骨髓一起洒落，让饭团染上令人失去食欲的色彩。
　　“快做点什么。”面具人焦急地催促。
　　话音刚落，维克托冲了进来。他一脸焦急：“姐……头儿！政府军在我们的地盘上乱撒野，兄弟姐妹们都火了，快组织大家出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吧！”

　　维罗妮卡仍定定地看着屏幕。
　　枪声稳步推进着。一名七八十岁的老孺牵着个孩子，颤颤巍巍地朝远离战场的方向行走，但才移动了不到两米，就被狙击手瞄准，接着，年迈的身躯猛地一颤，倒塌在一片血泊中。小孩哇的一声哭起来，很快，哭声演变成了咆哮。他抱起石头向军队冲去——但脚步立刻被枪声阻断，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贯穿他的身体，下一秒，布满裂痕的人倒在了布满裂痕的土地上。

　　“姐！”维克托急了，“快下令啊！”
　　“告诉所有人。”维罗妮卡转向维克托，神情比上个世纪的雪还要冰冷。
　　“嗯！”维克托肃然地立正。
　　“动用一切存储设备，把外面发生的事录下来。”她说，“各个方位、各种距离的镜头都要有。”
　　“什么？”南丁格尔和维克托一齐发问。
　　“还不快去？”维罗妮卡狠狠瞪了弟弟一眼，维克托只得退下执行命令。

　　“就这样？”南擦了擦下巴，仿佛被画面里乱飙的鲜血喷到了脸。
　　“不然呢？”维冷冷地盯着南，“莫非要我的人出手？如果那样，政府军立马就有理由把入侵的事和黑羊关联起来，彼时的后果可比现在严重得多。”她走近南，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那不就正好着了内鬼的道？”
　　“你还在怀疑我。”面具人似乎有点失望，“我不是你的敌人。”
　　维一点没被面具人的情绪影响，继续咄咄逼人地发问：“为什么来这儿？”
　　“原因已经说了。”
　　“谁叫你来的？”
　　“上级。”隔了两秒，她补上一句，“我也没见过她。”
　　“是奥德莉吗？”
　　“不是。”面具人摇头，“她与奥德莉似乎是敌对关系。”
　　维沉默一阵：“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凭如果事态没被控制，我的照片会在24小时内登上绿宫的通缉令。”

　　气氛凝固了。
　　所幸，控制台上的联络灯适时闪起光，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一张慵懒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面具人立刻认出了她。这是另一位被绿宫重金悬赏的通缉犯，黑羊第五基地（第十一区）的首领冬妮娅。
　　“援军来了。”面具人说。
　　维罗妮卡没有回答，不太情愿地按下接听键：“稀客啊，冬妮娅。”
　　“维罗妮卡，晚上好～”冬妮娅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还没睡醒。
　　“有事快说，我现在很忙。”
　　“我知道你很忙。”冬妮娅打了个呵欠，“忙着让政府军进入一级戒备。”
　　维罗妮卡没有回答。
　　“我就是来提醒一声，你可别牵扯到我们。要是第六基地的人往这边逃，我会第一时间把你们轰出去的。”
　　“我知道。”
　　“OK，那我回去睡觉了，晚安～May the best man win。”
　　通讯结束。

　　“呃……”面具人又一次震惊了，“你们竟然界限分明到这种程度？”
　　“别扯开话题。”维说，“你也看到了，我没有控制事态的办法。我们就静观其变，等待24小时，看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吧。”
　　面具人陷入沉默。良久，她开口道：“看来情报很准确。”
　　“嗯哼？”
　　“「维罗妮卡对弱者没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们哪怕死去上千上万人，也无法拨动她的一丝心绪。」”面具人的声音有些愤懑，“早就听过这样的言论，但我没想到你能残酷到任由本区的人枉死。”

　　维罗妮卡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面具人十分不解。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话！不愧是沉溺在谎言中的上等人，说出口的话比三岁小孩儿还蠢！”她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你是不是以为，住在十二区的是「下等人」？”
　　“不，我从未歧视过十二区的住民。”面具人义正辞严地反驳。
　　“古往今来，”维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人的死总会激起同类的情感。哪怕是底层奴隶的苦难，也会激发出某些权贵的同情。”她的声音低沉下来：“但十二区，哪怕出现上千上万的死者，也激不起一点浪花。”
　　“因为，”她露出一丝笑意，“这里的是牲畜。”
　　面具人愣住了。
　　“你看他们的动作，麻木、精准、机械化。”她指着监控屏幕里的士兵，“就像在高层区的体验农场里宰杀肉鸡一样。”
　　“牲畜的生存之道就是弱肉强食。”维的声音十分平静，“弱的被抓住，被驯养，被杀掉，剩下的就进化了。”
　　“你是这么看待子民的么？”面具人很不舒服，“那按照这种说法，你作为十二区的一员，也不是人咯？”
　　“当然。”维一口承认，“我是一头野兽。”
　　面具人沉默一阵，说：“野兽在上个世纪就灭绝了，连人工培育都没法让它们再生。”
　　维罗妮卡再次发出爆笑，有种计谋得逞的得意：“所以我是独一无二的。”

　　“你……”面具人张开嘴，但没有吐出第二个字。她不再说话，维也停止了发声，画面陷入静止。总控室里的二人就这样，一站一坐地对着充满血浆和碎骨的屏幕沉默。
　　大约两小时后，天幕边缘泛起曙光。士兵们停止了捕杀，像扑火的飞蛾似的朝那道光聚集。
　　军方很快撤离完毕，监控画面恢复了宁静，喧嚣的人声不再，只剩安详的尸体。
　　“接下来怎么办？”面具人问。
　　“等。”维说。
　　又过了几个小时，画面动了起来。
　　“有人！”面具人率先发现活物，“好像……是住民！”她有些吃惊：“他们刚刚在哪儿？”
　　维罗妮卡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云淡风轻地说：“进化者总会有自己的巢穴。”

　　慢慢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破衣烂衫，但都提着相似的铁桶。这些人在亡者身边挨个停留，从桶里舀出液体抛在空中，嘴巴念念有词。
　　“他们在干什么？”南问。
　　“祈祷，「愿地上无火」。”维说，“十二区的人相信亡灵被岩浆吞噬后会被送回地面。”
　　面具人注视了人群一阵，问：“我能去吗？”
　　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一会儿，答道：“不能。”说罢，她不再管面具人，坐回总控台，噼噼啪啪地敲起键盘来。
　　面具人只得呆在原地。过了一阵，她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更加诚恳地提出请求：“我真的想去寄托一份哀思。如果你担心我逃跑，可以派人跟着我。”
　　“没人能跟着你。”维盯着屏幕，“他们都去现场祈祷了。”
　　“啊？”面具人愣住了。
　　“没看出来？祈祷者中有一半都是黑羊的人。”维罗妮卡站起身，上下打量了面具人一圈，冷哼一声道，“穿着这身昂贵的隔热服出去，不出一分钟就会被军用摄像头（*注①）捕捉到，到时候整个十二区都得为你陪葬。别做蠢事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祭奠。”
　　“……啊？”
　　维罗妮卡打了个哈欠，对面具人挥挥手，说：“我困了，要睡觉了。登陆痕迹已经全部清除，绿宫的人查到下辈子也查不到你。你不是早就热得受不了吗？回你的温室去吧。”
　　面具人没有动身，怔怔地看着维。良久，她吐出一句话：“维罗妮卡，你在第一区一定大有作为。”

　　“切，那是肯定的啊！”维罗妮卡满不在乎地说。面具人又默视了维几秒，悄然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维罗妮卡叫住她，“我问你个问题，和工作无关的。”
　　“你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维的声音似乎有几分忐忑：“你觉得，如果我出生在第一区，会比奥德莉更优秀吗？”

　　“头儿——”维克托的尖叫盖住了回答。面具人看了维一眼，匆匆离去了。
　　维罗妮卡迅速恢复到以往的无谓态度，略带嘲讽地发问：“怎么吓成这样？有鬼在追你？”
　　“鬼、鬼……”维克托上气不接下气。
　　“鬼在哪儿？”
　　“比鬼还可怕！”
　　“哈？”
　　“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维克托，”维罗妮卡一脸无语，“我现在没空听你的恋爱心事。”
　　“不是——哎呀，你看了就明白了！”

　　战后废墟的一角。
　　少女的动作与旁人别无二致。她一次次地从桶中捧起水，再庄重地洒下，浇灌身下的尸体。但与众不同的是，她选择的“墓地”恰好是一切监控设备的死角。
　　“你是……”陌生的声音突然而至。
　　“你好，维罗妮卡！”少女赶紧一把撒掉手中的水，严肃地敬了个军礼。正统的动作配上一张娃娃脸，显得十分俏皮可爱。
　　维罗妮卡低头看向身下，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

　　*注①-军用摄像头：指仅允许军方使用的便携型延时自毁记录仪，常用于“清场”。未使用时呈圆球状（半径5cm），被唤醒后会启动六只蛛脚（半径10cm），可自动识别环境，寻找安全度高的区域攀附，稳定后开启摄像头，在线传输图像。短时内耐高温、耐高压、耐寒、耐酸、耐碱，功能失效后自毁，通常能“存活”1-3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