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芒星2199》FutureD

22、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二十五圈。
　　伊莎贝拉停下了脚步。
　　一万米的奔跑只消耗了体力，没能消耗掉半点坏心情。在那天的争执之后，她和佐拉一直冷战着，两人互相不说话、不给眼神、甚至避免同屏出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她夜跑的圈数从五圈增加到了二十五圈，情况仍然没有好转的预兆。
　　她不明白佐拉这次为什么如此较真。之前她们也不是没吵过架，但都是两三天以后（等佐拉主动来）约个奶昔就好了，而这一次，别说主动和好，佐拉连给她个台阶下的意思都没有。
　　想到这里，伊又产生了吵架时的委屈感，她愤愤不平地默念：哼，我才不会先服软呢！我又没做错！大不了老死不相往——
　　【哔哔 您收到一条新的私人信息】。
　　伊方才愤怒的表情顿时被欣喜代替，她猛地抬起手，在看到发件人的名字时又再一次泄空了元气。
　　是文森特。他说自己马上要离开营地去参加实习教官培训，让伊过来讨论一下这件事。
　　伊莎贝拉没好气地发出一条语音：“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这个点让我过去也太图谋不轨了吧？才几个小时不见就觉得我不会阉你了？”
　　文森特发来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怎么敢对冠军有什么脱轨的想法，也没说是现在过来嘛。这真的是大事儿，也会牵扯到你的，明天有空的时候过来一下吧。”
　　伊莎贝拉没再回复，忿忿地走在回家路上。她不知道——或是说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气什么，但她知道且承认自己气得快要胸口炸开了。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憋死，这种死法可太怂了，要不还是主动找娜娜谈一谈……
　　“哎哟！”沉思被迎面撞上的人打断。
　　“谁啊走路不长眼睛？”伊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她知道自己才是撞人的那个人，但不愿放弃这个发泄怒火的机会）。
　　“不好意思，撞疼你了吗，伊莎贝拉？”来人的回复十分得体。
　　咦？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伊莎贝拉在脑海里探寻一阵后，找到了答案。她猛地瞪大眼睛：她是在新闻频道上听过！
　　来人向前走了两步，行至灯光之下，轮廓分明的五官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这这这这、这不是奥德莉……长官吗！

　　这半个月来，伊莎贝拉每天都早出晚归，除了为了避开和她的正面接触，佐拉想不出别的原因。
　　她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空空荡荡的床板。都已经十一点了还不见人影，莫非今天是直接夜不归宿了么？难不成……去男朋友那过夜了？
　　怎么可能！想到这里，佐拉忙不迭地摇头否定自己，伊虽然喜欢尝试新事物，但也不会在未成年的时候做这种荒唐事！
　　但否认并没有让她感觉好受些，反正加重了焦躁。在宿舍里来回踱步几圈后，她握了握拳头，拾起门边的外套，决定出门去找伊莎贝拉，好好和她谈一谈。
　　她按下解锁按钮，合金大门伴着提示音向左滑动，站在门外的少女的身影也随之显现。
　　看到门口有人时，佐拉眼睛一亮，但看清来人的装束后，她立刻意识到那不是自己想找的人。黑灰白的搭配，可不是钻石公主钟意的色调。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佐拉？”少女笑意盈盈地发出问候。
　　“呃……”
　　佐拉皱起眉，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眼熟。她上下打量了少女两圈，忽的瞪大眼睛，她想起来了——她是在新闻频道上见过！
　　少女把食指架上嘴唇，向前迈了两步，把佐拉逼回宿舍内，而后按下锁定按钮。
　　这、是维罗妮卡？！

　　“奥德莉长官！你……您为什么会在这里？”伊莎贝拉的震惊溢于言表，但仍旧没忘敬个军礼。
　　“执行公务。”奥德莉露出一丝浅笑。
　　“哦……”伊莎贝拉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我是训练营的负责人，按照规定，需要跟每期定级考试的冠军确认有关事宜。”
　　“哦，我已经被‘确认’过了。”伊莎贝拉低声嘟囔了一句，心想上层人做事真是严丝合缝，连威胁都要搞两遍。
　　“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或许我确认的东西，会有些差别呢？”
　　“唔？”
　　奥没再继续解释，而是扫视了一圈周围稀疏的路灯，若有所思地说：“这里环境不怎么好，不适合谈论这种严肃的话题。我们换个地方吧？”
　　“去、去哪里呀，不会又去会议室吧，我不喜欢那儿……”
　　“嗯？看来是我太过含蓄了，我是说，咱们换个区吧。”
　　“诶——”
　　伊莎贝拉惊喜地张大嘴巴，瞬间把刚刚的碎碎念抛到九霄云外，兴奋得手舞足蹈：“意思是我可以出去吗？！太好了太好了！哦哦哦哦哦！”
　　奥德莉点点头，转过身，向伊莎贝拉抬了抬下巴，伊心领神会地跟着她走向训练营的前门。
　　很明显，奥持有的是一张权限等级相当高的门禁卡，一路上，不论是士兵还是系统都没有阻挡她们，还不停地复读“欢迎您，长官”。
　　大门一道道开启，伊莎贝拉也越来越激动。
　　终于，最后一道门打开了，一辆银色反光悬浮车不依规则地横在门口。
　　“哇——！”伊莎贝拉冲过去抚摸车身，发出又一次惊叫，“这不会是限量生产的绝世好车RW-01吧？！我的天我的天，我要晕过去了。”她做出晕倒状。
　　奥德莉坐上驾驶座，微微展开嘴角：“那不知道这辆限量生产的绝世好车RW-01，有没有荣幸载我们的冠军一程呢？”

　　“维罗妮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佐拉的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是不失理智地压低了声音。
　　“为了你呀。”维罗妮卡挤挤眼睛。
　　“啊？”佐拉不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想要你。”
　　“啊？”
　　“——加入我们。”
　　“多谢好意，但我不可以。”佐拉的回答没有一点迟疑。
　　“哦？”维罗妮卡毫不泄气，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起来，“为什么？对黑羊有成见？因为政府军安的那些罪名吗，滥杀平民什么的？”
　　“不是。”佐拉摇摇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种基本的分辨能力我还是有的。只是……”她顿了一下，思考如何措辞才比较合适，“贵组织的观念和我本人不太契合。”
　　“是吗？”维罗妮卡眯起眼睛，“那，请你说说，‘贵组织’的观念是什么？你本人的观念又是什么？”
　　“你们信奉的是强者为王、弱者淘汰吧，”佐拉配合地给出答复，“我更想保护弱者。”
　　维咂了咂嘴，交叉双臂放在胸前，低头叹了好几口气，似乎很是纠结。过了几分钟，她再次开口：“要不要跟我去十二区看看？”
　　“诶？”佐拉瞪大眼睛，“出去？不、算了，我们是封闭式训练。”
　　“你不想亲眼看看你关心的‘弱者’吗？十二区遍地都是哦。”
　　“即使我想也去不了，我们是封闭式训练，不能外出。”
　　“那我就当这个回答是‘想’了。”维罗妮卡按了几下手腕上的装置（她戴的装置跟智脑很像，只是外观更加狂野，按键也多了一些），调出电子屏。在她飞快地输入一串数字，又进行了虹膜识别后，寝室中央的四块地板发出分崩离析的“哐哐”声。它们分别向四个方向移动，架出的黑洞里现出一道向下的窄梯。
　　佐拉更加震惊了。竟然能调动营地的东西……莫不是已经破译了这里的代码？不是说训练营使用的防御系统连政府的信息部门都攻不破吗？
　　维罗妮卡打了个响指，提醒佐拉集中精神。她率先走下阶梯，而后伸出手来邀请：“我有这个荣幸吗？射日弓女士。”

　　悬浮车在天幕中穿行，伊莎贝拉把脸紧紧贴在舷窗玻璃上，不断发出咦哦哇的叫声，还一直重复“跟八区完全不一样”。
　　虚假的星星被造得比真实的星群更加闪耀，从近处看美不胜收，但即使如此，也比不上地上灯光的十分之一。随着航行方位向高级区接近，下方的霓虹色彩越来越绚烂。伊莎贝拉感觉这些灯什么时候都不会熄灭，这几个区的树民应该无时无刻不活在梦幻中吧。
　　奥德莉看着伊莎贝拉不住惊叹的模样，又一次露出微笑：“不用贴这么紧，一会儿可以去近处仔细看的。”
　　“诶诶？”伊莎贝拉转过头，“我们要去第三区吗？”
　　“三区？”奥德莉笑了笑，“来都来了，肯定要去最好的地方吧。”
　　“哇——！”舷窗外的星星落入伊莎贝拉的眼眶，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也太赞了！谢谢您！”说罢，她又贴回玻璃上自言自语：“这也是对冠军的确认事宜吗？那希望再多来点人确认我！”
　　“哈哈，你就当做是吧。”奥德莉答道。
　　“我之前还以为你们不想让我拿冠军呢。”伊轻声念叨了一句。
　　“人与人之间，相似时如同连体婴，相反时如同冰与火。有人不想让你拿，就肯定会有人非常想让你拿。”

　　悬浮车在地下畅通无阻，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看来这是一条已经建设完备的专用通道。
　　佐拉望向窗外，只看得到一片黑色与车身发出的荧光。
　　“为什么找我？按照你们的原则，应该邀请最强的人才对吧？”
　　“是啊，所以找你了。”
　　“伊莎贝拉才是冠军。”佐拉虽然话这样说，语气里却没透出多大的诧异。
　　维罗妮卡看了佐拉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的入学测试成绩应该再高0.1分左右吧，你控分了。”
　　佐拉没有说话。
　　“礼尚往来，下面该我提问，为什么控分？”
　　“因为一些……过往的原因。以前我觉得，我不可能有那么强。但那种心态已经是过去时了。”
　　“哈哈，意思是我来对时候咯？”

　　“我的天，这个冰淇淋也太好吃了，我愿意用八区所有品种的零食和它交换！”伊莎贝拉左右手各端着一大支冰淇淋，脸上水流纵横，不知是激动的眼泪还是融化的奶油。
　　奥德莉无声地笑了。她今晚笑得格外多，看得出来，长官很欣赏这个小女孩。
　　伊莎贝拉聚精会神地在异彩纷呈的街道上寻找、像平日狩猎时一样仔细探测，不放过每一个小吃店的招牌。在确保一口也吃不下以后，她满足地瘫倒在人造河公园的长椅上，奥德莉也随之坐下。
　　“啊——太满足了——”伊长吁出一口气，而后看向奥德莉，“长官，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以说正事了，您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你会加入我们。”奥德莉不紧不慢地开口。她从灰色的复古地砖上捡起一片仿生落叶，上面的纹路完全能够以假乱真，不愧是一区的产物。
　　“嗯？我不是已经加入了吗，训练营的毕业生都会进入政府军吧。”
　　“不，我指的是另一个‘我们’……政府军的姐妹组织。”她将落叶投入河中，叶子立刻被水流卷着远去，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啊？政府军还有姐妹组织？”
　　“嗯，她是不对外公开的，由精英中的精英组成的。你可以把她当成隶属于政府军的雇佣杀手组织。平日的工作和军队没什么不同，也是「狩猎」，只不过对象更加棘手，手法更加多样罢了。”奥像博物馆引导员一样，层层递进、循循善诱，“我们叫她「赏金猎人」。”
　　“哇，听上去很危险呢。”
　　“哈哈，反正你又不惧怕死亡，不是吗？”
　　“唔，”伊莎贝拉望向落叶消失的方向，“那您摆出的筹码是什么？”
　　“自由。”奥德莉本就稳重有力的声音被裹在风中，刻上了更多沧桑与深沉，莫名让伊联想到了神谕。
　　“不用再受任何规则的束缚——比如训练营里的这种规则。赏金猎人可以在随时在十二个区里无障碍通行。”
　　伊莎贝拉陷入沉默，奥德莉也不再说话，两人一起静观着潺潺的水流。
　　良久之后，伊伸了个懒腰，声音变得慵懒：“啊～虽然我很喜欢出去玩，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封闭式训练啦。况且，虽然我不怕死，”她顿了一顿，“但还是挺讨厌为别人而死的。作为棋子死掉也太无趣了。如果要死，我肯定要自己选死法。”说罢，她站起身，一面朝停车的地方走一面念叨：“呼，已经十二点过了吧？好学生该回宿舍啦。”
　　“伊莎贝拉。”奥德莉叫住她，“我还可以给你一样东西。”
　　“嗯？”伊回应着，但没有停下脚步。
　　“庇护。”
　　“……嗯？”
　　“我能提供的庇护，是其他任何人都比拟不了的，你明白吧？”
　　伊站住脚，但还是没有回头。
　　“你只能庇护我一个人么？”短暂的沉默后，她发出疑问。
　　“哦？我没想到你还会在乎别人。从你的入学心理测试结果来看，你应该是不在乎任何非利益关系才对。”
　　伊不回答，也不动身，似乎在等待更深入的回复。
　　奥沉默几秒，开口道：“如果你愿意加入，那我可以保证，这一期最终晋升的赏金猎人会有三个，两女一男——”说到这里，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最终」时刻到来之前，这个保证必须是个秘密。毕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怎么会有人过着这种生活？
　　佐拉行走在布满裂缝和碎石的，这能称之为街道吗？更像是干涸了一百年的荒土上。到处都有衣衫褴褛的人，老的，少的，女的，男的，或是在□□，或是在祈祷，或是直接躺在地上，不知还有气没有。
　　“怎么样？”维罗妮卡跨过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你觉得对这些「弱者」来说，被你保护，是最好的出路吗？”
　　“……”佐拉看向路边正在争抢饭团的四个小孩，最瘦小的一个被狠狠踹翻，倒在地上，好一阵才爬起来。
　　“你能帮她一时，可以帮她一世吗？”维指了指那个孩子，“唯有让她自己变强，才是最好的出路。”说着，维转身面对佐拉，单手抚住胸口，神情庄严：“这种「强者为王」的道，你告诉我，到底哪里有错呢？”
　　“……”
　　“加入我们吧，佐拉，你明明是我的同类。比起鸟，你更像一只羊。”
　　佐拉仍旧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但内心已经翻滚成一座火山——名为“新选择”的岩浆一遍遍扑打在“旧道路”制成的山体上，不知是会走向熄灭还是爆发。
　　“即使信奉强者为王，也不是只有掠食一条路。成为「王」，不就可以自由选择是「杀戮」还是「保护」了？”维罗妮卡继续说，“休假的时候去做慈善也没人管你的啦。”
　　“我……”佐拉开口说了一个字，但又再次回归了寂静。
　　“佐拉，”维深深望了佐拉一眼，“我们的技术和手段你都看到了，我能提供的庇护，是其他任何人都比拟不了的，你明白吧？有了这种庇护，你做什么——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用有后顾之忧，你会彻底自由。”
　　“我……可以试试。”佐拉终于做出了完整的回答。
　　“很好，”维罗妮卡露出十分宽慰的表情，“聪明的选择。有你的加入，我们的下一个计划就可以顺利推行了。我们打算捣毁现在的政府军训练营。据说这一期吸纳了不少尖子生，让政府军信心膨胀，这时候来一手checkmate，一定能让他们大受打击。本来安德烈是这个项目的领路人，但被你打断颈椎了——这说明，你才是最合适的「领路人」。正好，也当作你的入职考试。”
　　“捣毁？”佐拉微微一怔。
　　“对啊。杀光人、放把火、毁掉设施、读取数据什么的。”维耸耸肩。
　　佐拉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直到维开始不耐烦地哼哼，她才开口：“你们从训练营里选出的预备役成员，只有我一个吗？”
　　“嗯？对啊，我们向来只招冠军。”

　　伊莎贝拉转过身，敬了个军礼，露出少见的严肃神态：“一言为定，长官。我是你们的人了。”

　　佐拉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鞠了一躬，以示歉意：“恕难从命，长官。我没法加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