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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忘川无涯。
      彼岸花妖冶如血,绵延忘川两岸,如火如荼。晦暗不明的冥府,阴气四绕,浊风时来。远处的锁链拖沓声、鞭笞声、哭嚎声,野兽啮噬骨肉的声音,油锅里的沸腾和哔啵作响,衬得主殿的静谧愈发诡异。
      忘川河中浸满了阴魂。魂魄不甘伴随河水流向无尽的彼端,尖笑、谩骂、嘶喊,永无止境。偏生忘川河上结界密不透风,任凭魂魄吼得肝胆俱碎,亦不会漏出一丝聒噪。
      白重五方踏入冥府,鬼差小乙就热切地迎了上来。“白泽神君,您都好久没来看望我家冥主大人了!”
      白重五不好意思地一笑:“前些日子我受了伤,昏睡了数百年,所以没空来看他。”
      “受了伤?”小乙瞠着一双圆眼睛,关切问道,“要不要紧?大人说您身子弱,平时连受气都不该受,您怎么害自己受伤呢!”
      白重五感激他语气中的责怪。“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睡了一觉。你瞧,我现在不是挺精神的嘛!”
      小乙安心地点点头。
      白重五又问道:“连域呢?不会还在裂如青莲转悠吧?”
      对于冥主大人没事儿喜欢观察地狱各层刑罚惨状的癖好,白重五还是觉得十分不理解。裂如青莲是八寒地狱的第六层。那时她兴致勃勃地催着连域带自己参观地狱各处,才看了八寒第六层,就承受不住地昏死了过去。往后连域再提及参观一事,白重五便浑身一抖,跑到忘川河边吐个畅快。
      “冥主大人正在书房中作画。”
      “作画?不就那几株彼岸花,他画了八百年,还没画腻啊?”
      “冥主喜爱那些花,就永远画不腻。何况绘画一项,从来是精益求精,谁敢说自己的上一幅画已经臻于顶峰了呢?”
      白重五惊讶地瞪着他:“小乙!要不是你头上还长着两个青色的角,我都怀疑我是太久不见连域而认错人了呢!”
      小乙嘻嘻笑着:“多谢神君夸奖!”
      连域在书房中作画。衣衫如墨,唯衣襟处用红线勾勒出妖冶的彼岸花。束发亦是用墨色的玉冠,长发束拢,绾得一丝不苟。他一手提着衣袖,一手执笔于宣纸上挥毫泼墨。动作虽是起起伏伏、波澜迭起,一双眼眸却始终宁静而悠远。
      白重五进了屋,连域并未停笔理她,她便自发地揪案上的彼岸花玩儿。
      连域歇了笔,叹一声,无奈道:“白泽,这盆花受不住你这样摧残。”
      白重五不屑地撇嘴:“屋外头多得是,揪坏了我给你移个十七八盆过来。”
      连域微微笑着:“这一盆,不一样。”
      白重五停手,打量一番连域少女含羞似的目光,不客气地调侃道:“哦~原来这盆是她种的!”
      连域瞧她挤眉弄眼的神情,摇了摇头,从容地收拾起案上的纸笔。“你啊,若是能像对我一样对待那位上神,估计早就成为太清宫的女主人了。”
      八百年前,白泽以少泽神君的身份入鬼域陪伴澜瑄。二人同受戾气折磨,在鬼域中同甘共苦数月。她以为他们就要这样死去。其后沧妘突然出现,澜瑄为救沧妘不告而别,留少泽一人于鬼域中日益走向死亡。连域便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他救了白泽,作为回报,白泽为他谋取了冥主的职位。
      忘川河静谧无声。河面上荧光点点,那是魂魄的光芒。
      连域坐在白重五的身畔。一袭墨色长衫,腰肢纤细。他望着粼粼的河水,目光沉静,间或地仰头饮一口壶中之酒。那喉结便顺势在光滑如玉的脖颈上上下打了个滑,看得白重五结实地咽了口口水。
      连域转过头来,盛开的彼岸花绽放在他左右,映照着他的面庞,花容月貌。“怎么了?”
      “连域,你长得真好看!”
      “哦。”
      “我要是姜隗,一定跟了你!”
      连域将脸凑到她面前,微微含笑,鼻息间氤氲开清醇的酒香:“你不是她,也可以跟了我。”
      白重五无所谓地摊手:“我自是愿意。只是冥主大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怕我得到了身得不到心,不过是徒增痛苦。”
      连域淡淡一笑,回头复往嘴里灌着酒。
      白重五拿起酒杯,微微抿一口。奈何桥上,孟婆正将热腾腾的黄汤递给过桥的灵体。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放开吧。”她劝慰一句,那灵体松开深皱的眉,端过孟婆汤一饮而尽。前尘往事,随着汤药化为虚无。那一双浑浊的眼眸散去万千哀怨执着,纯澈若雪。
      其实遗忘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再记得便不再牵挂。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七百年前,周王朝公主姜隗受夫婿迫害致死,廿五年华踏上奈何桥。孟婆照例递上一碗迷魂汤,正欲道那句亘古不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便听“嘭”一声响,黄澄澄的热汤撒了一地。
      “子……子稷?”姜隗浑身发着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前呼后拥,快步行来的人。
      孟婆好心道一句:“姑娘,你约莫是认错人了。”
      “不会的!”她嘶声吼道,“他折磨我这么多年!抢我的国家,害我的家人,杀我的儿子!他以为他能猖狂一辈子!苍天有眼,我死了,他也不能苟活!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泪流不止,踉跄地冲上前,拨开众人,挥手打在那人身上。
      “嬴子稷!你怎么死得这么迟?你抛下你的流姝了吗?你不是为了她……连亲生儿子的性命都可以舍弃吗!”她疯狂地撕扯着那人的衣衫,鬼差连忙上前架住她的手脚,一面向那人请罪。
      “神君息怒!这是方入冥府的鬼魂,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伤害神君,还请神君降罪!”
      那人淡然道:“无妨。”
      这便迈步离去。
      “站住!”
      他回过头,平静地看着她。
      姜隗冷笑道:“嬴子稷,你连我也不敢认了吗?你终于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么丧尽天良了?!”
      一旁的鬼差忙不迭地解释:“姑娘,这是天界的郇墨神君,和你的什么子稷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胡说!他就是嬴子稷,我岂会不认得?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他的模样我早就刻在了心里,做梦都要敲他的骨,吸他的髓!你们莫不是因着他当了几年天子就偏袒了他?阴司冥府,竟然向一个凡人摇尾献腴,当真是可悲!可笑!”
      鬼差们个个一脸“哎哟”地扶着额。
      那人安静地听她说完,缓缓道:“我是司战之神,郇墨。今日奉天帝之旨与冥主商讨要事。我确然入过凡间,不过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你,我并不认得。”
      姜隗狐疑地看着他:“司战之神?郇墨?”他身上确有令人畏惧的仙气,可那一张脸,与嬴子稷分毫不差,怎么可能……
      郇墨问向身旁的人:“怎么回事?”
      判官连忙翻阅手中的簿子,回复道:“禀神君,此女名唤姜隗,原是周王朝宗室公主。十一年前她随君春狩,遇猛兽袭击,幸得秦国世子嬴子稷相救。公主芳心暗许,排除万难嫁于世子为妻,辅佐夫君登上王位。孰料春狩遇袭乃是秦世子一手策划,待秦国登上霸主地位,秦王带回一名叫做流姝的女子,称是自己的发妻。姜隗主掌后位,秦国后宫无数,唯流姝一人享尽专宠。而后秦国日盛,诸侯不满,秦王以姜隗的性命为质,胁迫周天子压制各国意见。周史八百零七年,流姝之子错手射死齐国世子,秦王为平息齐国之怒而推出姜隗之子抵罪。周史八百十四年,秦王以天子赐毒欲谋害自身性命为由,逼迫周天子下台,迁周王室于宋地,并于途中绞杀殆尽。次年,秦王废后;再后一年,秦王登基,称天子,封流姝为秦皇后。自此囚姜隗于暗室,日日羞辱折磨。终于昨日刑罚过量,致姜隗命丧黄泉。”
      判官一口气说完略有些口渴,一旁的孟婆适时递上一碗迷魂汤。判官润了润嗓子,轻快了语气:“那秦王子稷与神君有七分相似,冥府幽暗,姜隗认错了人也情有可原。”
      他转了转眼睛,欲言又止。
      郇墨问道:“怎么?”
      判官顺着藤娓娓而谈:“小官记得,两百年前神君受泰山府君相邀,于泰山之巅品茶论道。彼时正是白虹贯日,神君的影子受天道影响落于泰山,百年来吸收天地精华,生出灵识。后投胎秦王夫人之腹,是为嬴子稷。”
      郇墨殊是讶异。
      姜隗却意外的平静。她听着判官说自己的前尘往事,明明是一日之隔,却如千世万世般虚幻,渺不可及。她明明恨嬴子稷恨得入骨,方才听着判官的一言一语却只觉得唏嘘。这便是生境与死境的区别吗?
      郇墨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望向她:“我落下的影子,未及收回,酿出祸患害了你。”
      姜隗咬着唇道:“嬴子稷他……是个好国君。”他平定诸侯,统一王朝。他开疆辟土,强盛帝国。他独宠流姝,呵护备至。他只是负了她。
      “他为何如此待你?”
      姜隗抬眸,望着眼前那张与子稷相似了七分的面容。同样的冷漠,眼前之人是超然物外的无情,而嬴子稷,则是刻骨铭心的怨恨。
      他恨她,恨当年向周天子求亲,却在三十六国诸侯面前被当众羞辱;恨他为迎娶她,在王都外的郊野停下仪仗队,亲自驾车从王宫内接回她;也恨她只因是周朝的公主,便剥夺他一切为夫的权力,只得对她唯唯诺诺。
      “他不喜欢我。”她坦然地说出这句话,“他这一生,只爱一个人。他负了那人,娶了我,那人便含恨嫁与他的弟弟。随即他又负了我,夺取弟媳为妻。他真是个人渣!”
      郇墨未出一言。
      判官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眼睛,忽地欣喜道:“冥主大人来了!”
      十七八个鬼差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连域本自众合地狱等待战神驾临,谁知左等右盼,却等来鬼差小乙慌慌张张的一句“冥主大人,有阴魂冒犯神君大闹冥府啦!”
      连域匆忙往外赶,行将赶至奈何桥,却见司战之神与那女鬼皆是心平气和,耐心听着判官在一旁喋喋。他起了兴趣,侧身躲了躲,借彼岸花掩了自己身形。而后听完故事,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便悠悠然地现出了身。
      “郇墨神君。”
      “冥主大人。”
      双方致了个意,郇墨便要随着连域往主殿里走。
      “神君!”
      郇墨回头。
      姜隗看着他,霎时间思绪万千。心中隐隐有股冲动,却不知是什么。她语无伦次地说道:“神君,告诉我……能否……他的结局?”
      郇墨扬眉道:“你是说,嬴子稷的结局?”
      “嗯!”
      “不能。”
      姜隗将近咬破了自己的唇。
      郇墨见她不再言语,继续往前走。
      “神君,你亦说害我!那就让我随侍在你身侧,作为补偿!”
      郇墨眉心微蹙:“你要服侍我?”
      “是。”
      “为什么?”
      “神君不必问为什么。神君自己承认欠了我,便要做补偿。补偿何物,自是由我说了算。神君既为司战之神,自当一言九鼎。倘若不应我的要求,便是于芸芸冥众之前自食其言。姜隗也将知晓,所谓神君仙佛,不过一纸空相,连凡人一句承诺也追不及。”
      她抬头正视郇墨。对方回望着她,良久,转头对连域道:“她便托付于冥主大人。”
      连域正想开口,姜隗吼道:“神君是要当众食言吗?!”
      郇墨反倒清浅地笑起来:“天界只收神仙,你是神仙吗?”
      姜隗一塞:“我……不是。”
      “你是鬼魂,留在冥府办事,是为鬼差。时日长久,修为精进,则可为仙。”
      姜隗怔愕地眨眼:“你在帮我?”
      郇墨道:“我还有要事,不便与你多话。你若愿意,就留下吧。”
      姜隗留在了冥府。
      周王朝,八百载。连域教导姜隗冥府亦是八百载。
      “她学习一向用功。为了早日见郇墨,她学得很刻苦。”
      连域忽的呢喃一声,白重五转头看他,他只是仰头饮酒。白重五回眸,看着逝者如斯的忘川河,道:“人的执念真是可怕!姜隗结识郇墨,不过因为一个嬴子稷。而她这么恨嬴子稷!八百年的时间,她依然放不下他,放不下郇墨。执念入骨,似毒一般无可解。”
      连域笑道:“执念确然可怕。譬如你,当初他在鬼域这样抛下你。你说你死了心,不会再留恋他。可过不多久,你又谋划着如何返回天界,去见他一面了。”
      白重五将脸埋进腿间:“是我想不开。”
      连域安慰地拍拍她的背:“我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那位上神,自是万仙倾慕,不是还有个因他永世被贬鬼域的沧妘嘛。”
      白重五豁然抬头:“你知道沧妘被贬的缘由?子汐说她打听了四百来年就打听了个皮毛,你竟知道其中的因由吗?!”
      “白泽,四百年前澜瑄上神投生九嶷乐族历劫,沧妘为追随上神而擅改命格簿,这就是她被贬的缘由。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白泽吼道,“这是秘辛啊!天界的秘辛!天帝瞒这桩事儿跟瞒宝藏似的!子汐奋斗了四百多年都摸了个假相,还一脸骄傲地告诉我历劫的是穆辰太……等等!去九嶷历劫的不是穆辰吗?!”
      连域神色莫辨地看着她:“四百年前历劫的,不止沐辰太子,澜瑄上神亦在其中。上神早于太子投生,且身份尊贵于太子。历劫过程中,太子亦是因为上神,而吃尽了苦头。”
      “澜瑄叫穆辰吃尽了苦头?为什么?澜瑄那样的性子,从来不会为难他人,又怎么会……”
      连域打断她道:“我并不知晓详情。只不过二位尊神投生,皆在冥府备了个假案,故而我知晓历劫一事。你也说天帝瞒此事瞒得紧,想必这件事情非比寻常。你我擅自挖掘真相,只怕会惹祸。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白重五嘀咕一句。
      连域警觉地问道:“还有谁?”
      “你不认识。”
      连域不再追问。
      白重五实在憋得难受!每个人都对此事一知半解,偏生每个人都喜欢告诉她个开头。她一知半解地悬在半空,就像往心窝里丢了只猫似的,痒得厉害!
      奈何桥上魂走魂继,孟婆一次又一次地递上黄澄澄的迷魂汤。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孟婆的确是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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