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彼兰泽》执聿

8、第 8 章

　　白重五坐在昆仑山山脚的花海里，叹息第一百零三声。一旁树上的鸟雀耐不住频频的叹息，一段长鸣，破空乘云翱翔而去。
　　白重五抓着根翠绿色的花茎，指甲一段一段地掐着嫩条，徒留满手的汁液。
　　英招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过是问了个问题。即便不曾交代清楚前情，即便身为男性的英招觉得面对这种问题就该这么处理，他也不必一派诚恳脚踏实地事必躬亲吧？亲吻这种事情，当是情人间才能做的。
　　幻象里的穆辰看去好歹和她两情相悦。可英招……英招不会也喜欢她吧？
　　不会的！白重五坚决否定。她和英招一千多年的交情，从完全的兽态到修炼出人身，梳毛、啃跳蚤、撅起尾巴拉屎之类什么事儿都看到过，再怎么样的感情都该恶心没了。
　　一千七百年前，白重五在太清宫度过了一千三百年的幸福时光。澜瑄上神养的灵兽，那只浑身雪白的雪狮子，荣宠得无与伦比，羡煞万千仙家。可惜此兽不思进取，在上神座下待了那么些年，始终无所长进，连修出个人身也遥遥无期。当真是废物啊废物！
　　白泽听到这样的定论十分气恼！她倒是也想修出个人身，可是她家主人实在宠她宠得入了魔。她在院子里撒欢他都怕她累着，何况是修仙这样的事情。如此一拖再拖，便将她拖成了四海八荒有名的废物。
　　白重五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五月初九，息垣太子的妹妹回门之日。
　　天界唯一的公主靳颜，嫁与凤族君王凤涅为后，是为下嫁。凤涅原是靳颜公主的坐骑，后在一次魔族突袭中以身救护公主，双双落入浮玉山，灵力全失共患难一月之久，终生情愫而成眷属。
　　白重五记得，那时，她窝在澜瑄的怀里，以全场最优的位置观看公主回门之礼。
　　靳颜公主盛装艳服，容姿绝世，足蹑莲华款款行来。她的身后跟着一只赤焰金羽的凤凰，那凤凰的身形，比白泽见过的任何一只都要大。他缓缓地伴着公主前行，羽翅舒展，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父皇。”公主行至天帝面前，仪态万方地欠身行礼。
　　空中的凤凰一声长鸣，化作刚健俊朗的男子，如日月之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凤涅见过父皇。”他落落大方地躬身行礼，引来在场一片交赞。便是她那冷情的主人也难得夸了一句：“凤君果然一表人才。”
　　白泽仰头看自家主人，他那双淡漠的眸子里映满了炽热的火焰，掩不住地透出赞许。他这样的人，应是凤君才配得上做他的宠物吧。
　　这一天回家，白泽难得的只吃了一小口饭。随后几天，白泽都在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她到底要不要用功修仙？倘若修仙，依照澜瑄的情况，她须得离了太清宫才好。可一想到离开太清宫，她的心就跟针扎了似的，难受得紧！毛球白泽舔着自己的爪子，陷入无尽苦恼。
　　后来，息垣来看他师父，手中抱着只小凤凰。那是凤君送给他的礼物。白泽心性好玩，见小凤凰怯生生、弱不禁风的模样，就一个劲儿地去咬他的尾羽。先时小凤凰被欺负的连连哀鸣。谁承想澜瑄同息垣一离开，白泽再次上前的时候，凤凰却化作个清俊的童子，自上而下蔑视着白泽道：“区区雪狮，也想伤了小爷的身子？”
　　这便一把火，将白泽直接烧到了昆仑山上。
　　白泽晕晕乎乎地醒转过来，耳畔是叶吟水唱，眼前站着只青羽的大鸟。
　　白泽骇得连退数十步，龇牙拱背，等着拼死一战。
　　那鸟歪着头看她。“你是个什么神兽？”
　　白泽定睛一看，不是凤凰；挪着步子绕了几圈，眼前也并不是太清宫，倒像是什么山上。她静静思忖了许久，什么也没想出来，于是很没骨气地跑回去，问道：“方才你问我是什么神兽，我叫白泽。你呢？”
　　那鸟儿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头也不抬地应道：“我叫青鸾。”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昆仑山。”
　　“昆仑山？这儿距天界远吗？有什么法子可以回天上去？”
　　青鸾从羽毛中抬起头来看她：“你不会飞上去啊？”
　　白泽一怔，支支吾吾地应道：“我不会……”
　　青鸾满脸狐疑，绕着她转了三圈，嘀咕道：“你都会说话了，道行应是不浅。怎么连飞行都不会？”
　　“我是白泽！生来就会说话，用不着什么道行。”
　　“你的意思是，你至今都没有修炼过？”
　　“也不完全是。住到太清宫之前，我还修炼过一阵子。你瞧。”她恢复了自己原来的模样，“这身子便是我修炼出来的！”
　　青鸾好奇地看着她：“你干吗把自己缩成那副模样？”
　　“这个嘛，说起来话有些长。”
　　白泽和青鸾坐在昆仑山的树林子里，花了半天时间讲述她与澜瑄神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青鸾化出了她的人身，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的，很是好看。
　　白泽讲完了自己落到昆仑山的原因，再次恳切地询问道：“真的没有办法可以回到天界吗？”
　　青鸾却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故事里，答非所问道：“我觉得，你是爱上自家主人了。”
　　彼时她初尝爱情的滋味，自然看什么都是爱情。
　　被下了定义的白泽眨眨眼睛：“啊？什么是爱啊？”
　　“你不知道什么是爱？”
　　白泽笃定地摇头。
　　青鸾叹息一声，抓着白泽的尾巴就往溪边走去。“我带你去看个人。看到那个人，你就知道什么叫爱了。”
　　白泽跟着少女青鸾，躲在繁密的灌木丛里，听溪水潺湲，鸟鸣啁啾。潺湲忽的中断，引入清脆的涉水声。将近睡着的白泽抬头望去，见泠泠水色当中，站着个穿鸦青色长袍的男子。白泽看得十分仔细，连那男子有几根睫毛都快数清了，却还是没看出所谓的“爱”。她抱怨地望向青鸾。
　　青鸾凝望着泠泠溪水，笑靥如花，一双眸子璀璨似绚烂的宝石。
　　白泽朦朦胧胧地领会了什么。
　　那男子濯洗着自己的双腿，忽的动作一顿，望着她们的方向，道：“出来吧。”
　　白泽一惊，青鸾却大方地站起身，步出灌木丛，笑道：“英招，你来啦！”
　　他也微微含笑：“青鸾，许久不见。你身边的是？”
　　青鸾回头瞥了一眼：“哦，她叫白泽。”
　　“白泽？”英招沉吟，“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祥瑞之兽吗？我竟有幸得见白泽神君！”
　　毛球白泽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我不是什么神君，我连人身都没有修成过。”
　　英招甚是惊讶。
　　他们三人走到溪边坐定，听青鸾简单地讲述白泽的故事。英招听罢，沉静道：“从昆仑山到九重天有一架天梯，是供凡人飞升之用。你若要回去，攀上天梯即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青鸾追问。
　　“方才听白泽所言，她亦是想修炼成仙，只是碍于主人而难有机会。而青鸾亦说，白泽对澜瑄上神的一片情堪称痴情，白泽不妨效法凤君，修出人身，从灵宠跃为上神的道侣。”
　　“道侣？”白泽惊呼这两个字，身体似涌过一阵电流，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
　　英招点头：“白泽既为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祥瑞之兽，自有资质超拔之处。倘若你肯潜心修炼，我与青鸾必当适时点拨于你。修出人身，或者位列仙班亦是指日可待。即便时日长久些，拖个千把年光景，以那位上神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他既宠你至此，断不会轻易忘了你。你便安心留下，修出正果。”
　　白泽并没有立即应下，她道自己需要考虑些时日。于是这些时日里，青鸾天天带着她在昆仑山转悠，跋山涉水、摘花采果、寻仙访景，自在极了！白泽幼时独自住在大荒，每一刻都生活在受欺辱的恐惧当中，饶是大荒美如仙境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
　　而昆仑山的神兽性格都较平和，加之有青鸾和英招相伴，不知不觉便渡过数年光景。白泽算了算，天上过去了十几日，自家主人该着急了。她特意去溪边洗了个澡，一身皮毛雪白雪白的，闪花了青鸾的眼。
　　“我先回去看一看。倘若无事，我便回来。”她心情愉快地作别。
　　青鸾依依不舍地在她颈上挂上一串浆果。“带回去吃。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别忘了我们就好。”
　　“知道啦！我先走咯！”
　　她正要迈步踏上天梯，一袭鸦青色端正地拦在了她的身前：“白泽，你不能回去。”
　　白泽歪着头：“为什么？”
　　英招面色凝重道：“九日前，凤君凤涅状告息垣太子滥杀无辜，擎羽乘机与阿姊结为同盟，并联合天后的力量逼迫太子下台。息垣当庭力争，然而太子素来不善人情来往，反是擎羽得众仙家拥护。加之息垣于神魔一战中确有过错，于是天帝便顺从了众仙意愿，废除息垣太子之位。息垣恼羞成怒，祭出神器十方天境，释放被封印了数万年的鬼域。致使下界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天帝雷霆大怒，欲重惩太子。不成想太子逃至西方，集结亲信众神，举兵欲弑君篡位。”
　　“你说……息垣？”白泽茫然地问一声。息垣？那个风一般清和的息垣？
　　他最爱将她放在膝头，然后用一指去抠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痒的转啊转的，息垣就在身后忍不住地笑。
　　“白泽。”英招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息垣太子叛乱，擎羽之子穆辰奉命平乱。天帝身心俱创，携天后退居天外天，擎羽顺理成章登上君位。而你的主人，澜瑄上神，已经被新任天帝软禁起来，任何人不得探望。”
　　“可是，谁能拦得住他呢？”白泽天真地问，“他的本事那么好，只消一把剑，就能救下十五万人的性命。对了！天帝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救过他们啊！那十五万人，是他用命换来的！”
　　英招不由苦笑：“白泽，权力争夺中从来不分是非功过。今次是息垣太子败了，谁对谁错自然由擎羽说了算。不管你的主人立下过何等功劳，既然他是站在息垣那一边的，那么就只能接受‘我为鱼肉’的命运。他再是强大，能抵过整个天界吗？何况息垣叛乱是事实，上神自该知道如何进退。”
　　“那……那我要回去陪着他！”
　　“你回不去的。太清宫外结界密布，以你的修为，大概是连魂魄都不会剩下。”
　　“可是……可是……”白泽急的哭出来，“可是没人陪着他，他该多寂寞啊！他本来就只有息垣一个朋友而已……他为什么不出来呢？那些结界，根本就拦不住他！”
　　“白泽。”英招叹息一声，怜爱地揉她脑袋上的毛，“你等一等吧，看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
　　白泽簌簌地落泪，想不出任何办法。
　　这一场变故，来得快，结束得也快。白泽寝食难安地渡过六年，英招传回消息：穆辰大败西方神族。息垣太子因释放鬼域而灵力大散，与穆辰交战中被重创，后在部下掩护下不知遁往何处。天帝血洗息垣党，撤去澜瑄战神之职。凡造访太清宫之人，轻则废除仙籍，重则灰飞烟灭。三日后再无人敢靠近太清宫。
　　白泽在无望的等待中听从青鸾、英招的建议，潜心修炼，只待早日回归天庭。
　　如此四百年。
　　英招早在天界谋了职位。青鸾无心他物，从未做过离开昆仑山的打算。白泽一身本事练得稳稳当当，老早就盼着返回天界任个仙职。英招说天界正缺个司掌人间福祉的仙倌，白泽立马拍着胸脯跳了起来。
　　“司掌福祉！天呐，你们忘了我白泽吗？”
　　英招微微笑道：“自然没有忘记。故而，我向司命举荐了你。”
　　“举荐了我？”
　　英招点头。“过几日你随我上天，同司命打个照面，这个职位应当就属于你了。”
　　“那么，我就可以留在天界了？”
　　“是。”
　　“也可以……”。
　　英招皱眉，警告道：“白泽，天帝从未放弃对澜瑄上神的监管。当初息垣战败，拖着一身残躯不知所踪，极有可能与他的师父有关。你若贸然接近太清宫，便是于你自己无碍，也会无意地害了你家主人。”
　　白泽静默下来，垂眸思忖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双面颊缓缓地洇得通红。
　　“怎么了？”英招歇了茶盏，关切地问一句。
　　白泽仍旧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到：“青鸾说我不该再称他主人……我该……将他视作未来的夫婿……”
　　英招怔愣。
　　白泽抬起头，鼓足了勇气问道：“英招，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我作为女子的模样，算不算得好看？”
　　英招看着手中的茶，泠泠的茶水，泛着玉一样柔和的光泽：“你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