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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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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朗照昆仑山。西边的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东边的沙棠树和琅玕树,南边的绛树,北边的碧树、瑶树、文玉树,皆是罩了一层乳白色的薄纱,婉约朦胧。灭蒙鸟尾赤如火,停伫树梢。獙獙从草间滑过,隐入蓊蓊林木,身后是一径枯死的衰草。
屋内灯光晕黄,交谈声间或漏出一两句。是英招在同澜瑄论道。英招素来敬慕这位上神,前一次他不曾久留,这回他主动提出要品茶论道,英招自是高兴不已。
白重五站在屋外,听夜虫长吟,屋内的人声仿若梵音清唱。
这是梦吧,她想。太寻常,又太不寻常。
一个人,你太过在乎,他的一举一动在你看来都是特别的。澜瑄只是站在昆仑山上,站在她的屋前,她就觉得不真实。太美好的事情,发生了总会觉得不敢置信。仿佛这样的美好不应该落在自己的身上。澜瑄在说上古史,说他和太庚并肩作战的岁月。
白重五扬起嘴角,为故事里的两个人感到骄傲。
青鸾自屋角过来,歪着头打量一番白重五的神情,谑笑道:“在做什么?这么骄傲!”
白重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听。”
青鸾学着她的模样,将耳朵贴在窗板上。屋内声音一顿,澜瑄同英招两个,望着窗纸上硕大的暗影俱是无语。英招欲开口提醒,澜瑄却继续娓娓讲述下去。青鸾听了会儿,评点道:“他的生活再是平淡,也终究是个英雄!”
“嗯!”白重五忙不迭地点头赞同。
青鸾又谑:“可惜这个英雄,也有心胸狭窄的时候。”
白重五一僵,想起方才吃晚饭时,狼狈不堪的场景。
澜瑄今夜很体贴,体贴到她的碗里一空,他便拿了勺子舀上满满一碗予她。一开始,白重五受宠若惊。夹着澜瑄送来的豆芽,都是细数着一根一根往嘴里送。她一吃完,他就舀。如此五次,白重五捧着肚子打着嗝说道:“上神,我吃饱了。”
澜瑄笑得和蔼可亲。“吃饱了?那喝碗汤吧。”他盛上满满一碗赤鱬羹,放到她的前。
白重五望着冒尖儿的鱼肉,打了个嗝儿,肚子撑得发痛。她狠了狠心,告饶道:“我吃不下了。”
“说什么呢。才吃了这么几……”瞥了眼桌上汤汁淋漓的十余只空盘,澜瑄顺理成章地改口,“几样菜肴。莫不是,你觉得我的手艺退步了?”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白重五来不及细想。
她连连摆手:“上神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那么,是你不爱吃赤鱬羹了?”
白重五犹豫再三,觉得与其做些一时半会儿绕不清的解释,不如就这么顺了他的话。“嗯,不爱吃了。”
澜瑄垂下眼帘,唇角笑意犹在。“前几天还一往情深,如今却是不再钟情了。喜欢,当真是比纸还要轻薄的两个字。”
一旁英招的勺子掉进碗里,溅了半桌子汤水。
白重五去林子里吐了一回,肚子才没那么难受。回到屋前,室中灯火通明,冉冉檀香攀附论道之音,清净宁和。白重五不禁斜身倚在门框上,倾心聆听。
青鸾的一句话,让她复忆起腹中的难受。
她苦着脸,委屈道:“青鸾,我好难受!”
青鸾笑道:“你难受,方才就不会拒绝啊?”
白重五自知理亏,闷声不说话。
青鸾便缓了语气道:“你散散步,就当消食,我去给你煎一盏楂茴茶。”
白重五连连颔首。
折腾到半夜,腹胀终于消了下去。英招熄了灯火,宣示就寝。青鸾打着哈欠叮嘱道:“回去睡一觉。还有不舒服的就来叫我,我醒着。”
白重五亦是精疲力竭,谢过青鸾,进屋便躺上了床。
床内被褥窸窣,澜瑄支着颐欣赏她的睡姿,一双眼睛清亮如水。
白重五从床上滚落下来。
“上上上……上上神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澜瑄泰定道:“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这是我的卧房。”
“只有这间空着。”
“你胡说!”
澜瑄笑了:“在青丘,我们也是住在一间屋子里。”
“那……那时是形势所迫。”
“倘若,未有逼迫呢?”
我倒是乐意,只怕上神您老人家不高兴呀。
“上神冰清玉洁、宝相威严,小神岂敢玷污上神的声誉!”
笑容淡开,澜瑄望着她,平静道:“你很紧张。与我一起,你总是紧张得过分。与穆辰却不是。”
“上神您和太子,自是不同的。”
无论年龄、位份、见识、经验,都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何况穆辰已经婚配有子,夫人的身份至今仍是四海三界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上神你黄花待娶的,那是一丝闲言都掺杂不得!
“不同的。”他重复一遍,眸色如清凉的水,映照虚空。白重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暗夜沉沉,并无他物。回过头,澜瑄已是靠着枕头睡着了。
白重五认命,抱了床被子,去敲青鸾的门。青鸾的屋里仍旧亮着,她扬手正要敲门,门就自内打了开。
青鸾笑道:“我就知道你要来。”
白重五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青鸾一挑眉:“那位不是没有走么。”
原来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只她一个人未曾留意。
白重五铺好被子躺上床,青鸾亦是熄灯就寝。将睡未睡之际,青鸾开口问道:“白泽,你觉得那位算不算是在吃醋?”
白重五瞬间被吓醒。
“那位?哪位?!”
“哦,我也记不清了。不知道是抱着你回家的穆辰太子呢,还是用饭时将你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澜瑄上神。”
“你别挖苦我。你的话太过惊世骇俗,我是被你吓到了。”
青鸾利落地坐起身,精神抖擞条分缕析:“那位刚来时,带了两坛酒。说你定然喜欢,带来与你尝尝,顺手做一桌好菜。那时,我和英招还以为他是为答谢你陪他到蓬莱走的一遭。正这么愉快地商量着,腓腓就出现了。那位乍见苏珏很是欢喜,继而想到什么,那脸色瞬间就不自然了!再后来便是太子殿下怀抱美人,脚踏祥云,威风凛凛地出现。彼时我虽是惊呆了,倒还分心去看了那位一眼。那眼神啊……啧啧!”青鸾一个劲儿地感叹。
白重五心乱如麻。乍时闻见美梦实现,总是希望它是真实的。可是理智又告诉她,不该心存如此奢望。
“青鸾,照你这么说,我不是太招人喜欢了?”
想想幼时在大荒被欺负,在天界看人脸色,再到《白泽精怪图》一书后被天下神兽追杀。白泽都怀疑青鸾是个不二的理想主义分子。
青鸾笑得精明:“是与不是,我说的自然做不得准。他既还留着,你不妨自己观察观察。”
青鸾气畅心宽地盖上被子睡觉,徒留白重五一人心海潮奔,辗转不成眠。
翌日清早,厨房里传来捣药声。规律而清脆,似暮鼓晨钟,催人清醒。
白重五走进厨房,内里一派迷濛的雾气,食物的香甜扑面而来。
“再过一刻钟便好。”
白重五回首,澜瑄站在她的身后说话,手中依旧捣着药。
“里面是一笼蒸糕。”
白重五沉默。瞥一眼他手中的物品,又问道:“这是佐料?”
“是你的药草,能治腓腓的咬伤。”
“你帮我备妥了?”她将话说给自己听。其实根本听不到,她满心满眼盘旋的,都是青鸾说过的话。
“等蒸糕出笼,我给你敷。”
他正掀开蒸笼的一角,透过磅礴雾气,查看蒸糕的模样。那蒸糕,是他亲手做的,做给这屋子里的四个人。他起了大早,握惯了长剑的手握上面团。如上回的豆浆一样,他费心做这些,并不是要崇敬赞许,也不是在刻意讨好。他只是觉得应当这样做。
理所当然地变为日常。
澜瑄打开笼盖,白重五递上蒲扇,澜瑄便耐心地朝着蒸糕扇风。过不多久,他挑出一枚卖相上好的递给她。
“尝一尝。”
“嗯。”白重五拿在手里,咬一口,丝丝甘甜。她想,倘若青鸾说的是真的。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随后青鸾和英招总算起了床,先后走进厨房,先是被这不大自然的气氛震慑到,随即立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蒸糕身上去。青鸾咬着块蒸糕热泪盈眶地赞美道:“上神你果然是无所不能无人可比!”
澜瑄微微笑道:“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白重五好奇:“比如?”
“比如,医治母腓腓。”
“……”
“又比如,有个人见人爱的儿子。”
“……”
“再比如,众目睽睽之下怀抱美人,踏云而来。”
白重五颤巍巍地缩回身去,闷着声音嘀咕:“你不是抱过沧妘嘛。”
澜瑄将脑袋凑过来:“你说什么?”
“我是说,昆仑山这么大,上神要不要随我去游览游览?”
澜瑄露出个亲切的笑容:“好啊。”
也不知是谁掉进了谁的陷阱里。
说是游览昆仑山,上神他老人家却非要走昨日穆辰走过的路线。白重五道玉虚峰的那条路千回百折,她已经记不清了。澜瑄便说去桃林。
林中果香四溢,老桃树晒着太阳安静地打盹儿。
澜瑄站在树下,仰头看层层枝叶:“这便是昨日你们摘桃的地方?”
“对,我和苏珏摘桃的地方。”重音落在“苏珏”两个字上。
澜瑄望她一眼,似笑非笑:“那,今日也在这儿摘。”
打盹儿的老桃树“啪”一声清醒过来。“好重的仙气!”
白重五讨好地笑道:“老树,我又来叨扰了!”
老桃树睁着一双老眼,盯着澜瑄看了好一会儿:“小娃,你是不是给你家小小娃换了一个爹?”
白重五立马跳脚:“老树你什么眼神啊?!”
“没换吗?”老桃树甚是疑惑,“模样不大对啊!昨天的英秀,今天的更加俊伟些。”
澜瑄坦然笑道:“多谢树仙美言。”
白重五心想这时候你就别和穆辰比高下了吧?
老桃树扭了扭身子,靠在白重五耳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小娃,你虽长得冰雪可爱、讨人喜欢,私生活方面也要检点一些。”
白重五气得要吐血。
“一天换一个倒是不打紧,两个一起带来就不好了吧?”
“什么两个一起?”
老桃树抖抖身子:“趴在我枝头吃桃的那个不是你带来的?”
白重五仰头举目望去。桃叶荫翳之间,挂着抹雪白的身影,白衣银发。他躺在桃枝上,翘着腿,一手枕着头。另一手里拿着个桃子,咬一口,水光四溅。
“饕餮?”
树上的人闻声看下来。
“白泽!”他立马绽出灿烂的笑容,自树顶一跃而下。“真巧!我还没找你呢,就遇上你啦!”
白重五警惕道:“你是不是又想吃东西了?”
饕餮“嘿嘿”地笑:“四百年前,你晕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尝过你煮的东西了。咦,这位兄台好生面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这模样……不就是上回白泽叫我等的打扮风骚的人嘛!”
澜瑄看向白重五:“打扮风骚?”
“饕餮素来没品位,自然不能理解上神的风雅!”
“谁说我没品位?白泽,我可是承认你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是是是,你在吃的方面品味绝佳,在其他方面略逊风骚,行了吧?”
“我在其他方面也很有品位的。”饕餮嗫嚅一声,脸颊莫名涨得通红,“就比如,我一直觉得,你比我们蓬莱的所有仙子都要长得好看。我,我还打算娶你来着!”
眼前银光一闪,饕餮好奇问道:”这位兄台,你擦剑做什么?”
“擦擦干净,好让它显身手。”
“是吗?”饕餮欢喜地扑过去,“好漂亮的剑!我帮你擦吧。”
澜瑄扬起剑,白重五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说道:“上神,你信我,他只是看上了我的厨艺。”
“你胡说!我明明是看上了你!”
白重五回过头:“饕餮,其实昆仑山上真正做饭做得好的,是英招。”
“真的吗?!”饕餮像是发现了新世界。
“对,我的手艺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饕餮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忽然,他皱着眉头沉默,好一会儿才喟然一声长叹,万分遗恨道:“可惜啊,英招是个男的!”
白重五立即看向澜瑄,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澜瑄心情极好,望着满林仙桃说道:“我看你篮中只装了一小半,再摘些回去吧。”
白重五怔怔地点头。他就一纵身,极其轻盈优雅地落在了树梢。
饕餮贼兮兮地靠过来:“白泽,这小子好像在打你的主意。”
白重五沉吟片刻,道:“饕餮,上回澜瑄上神去蓬莱,你见到他了吗?”
“还说呢!我听了仙侍的话,匆匆忙忙就往屋里赶。结果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我挤了半天就是挤不进去!后来听人说,上神他老人家是来应我爹的约的,要住个几天。那时候恰巧鱼汤出锅,我就想先喝碗鱼汤解解馋也不迟。再后来嘛……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上神莫名失踪了,我爹把睚眦关起来,饿了好几天。”
反正是没见上面就是了。
上头忽的坠下个桃子,饱满多汁,砸在白重五的头上立马就湿了一片乌发。
饕餮仰头骂他:“桃子是用来砸的吗?!”
澜瑄不理他,笑着问白重五:“你在想什么?”
“想……一会儿挖点儿桃胶回去,炖粥喝。”
“嗯,再浸些银耳,剖个木瓜。”
“加少许冰糖。”
“炖得透烂。”
饕餮忍不住怒吼:“停停停!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还不赶紧摘好桃子挖好桃胶回去炖起来吃!”
澜瑄与白重五一个在树上摘,一个在树下接。饕餮百无聊赖,靠在树干上继续吃桃。
约摸吃了三两个,地面一晃,桃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饕餮站起来破口大骂:“喂,没你这么欺负人的!你当你穿得风骚些,小爷就不敢揍你了?”
澜瑄自树间跃下,遥望西边的方向,面色凝重:“是鬼域。”
白重五忙问:“鬼域出事了?”
“嗯。我去看一看,你等我回来。”
他立即飞身而去。白重五阻止不及,干脆抛下桃子也跟了上去。
“白泽!”
她回头一看,惊道:“你跟上来做什么?”
“不知道啊。我看你们都飞了,就跟着一起飞咯!”
白重五恼道:“鬼域戾气缭绕,触之即伤,你跟着去只会受苦。”
“你不是也跟去了?”
“我……我有原因。”
饕餮撇了撇嘴,继而恍然大悟:“白泽,你也看上那小子了!”
白重五回过头瞪他,饕餮自觉地封上嘴不再说话。
鬼域位处西方蛮荒之地。入口似一方无底黑洞,常年烟雾缭绕,是开天辟地以来积蓄下来的妖魔阴暗怨戾之气。鬼域原被澜瑄与太庚两人合力封印于神器十方天境当中,而后神器传于息垣太子之手。息垣叛乱时,打开天境释放鬼域,鬼域受万年封印而形成的怨恨使其迅速膨胀,几欲吞天噬地。
后来,便是众仙众神同心竭力压制鬼域;再后来,澜瑄进入鬼域当中。鬼域大半的怨戾毒瘴侵入他的身体,叫他几乎送命;再再后来,那些戾气悉数转移到了神兽白泽的身上。
四下茫茫无人烟,黄埃散漫,风萧索。鬼域入口又扩大数尺,戾气外散,隔得极远也可感到难以名状的痛苦。
“怎么没人?”饕餮惑道。
白重五仔细地寻找。蛮荒之地寸草不生,一眼看不到人,便是真的没人。
她闷声道:“他们进了鬼域。”
“什么?!有人会蠢到自己走进鬼域里去吗?那地方,天帝都不敢去啊!”
白重五苦涩一笑:“沧妘进去了,他便会进去。”
饕餮愈发困惑:“沧妘是谁?”
“我要进去找他,他的身体,是不能在里面多留的。你在这儿等我,倘若一炷香之后我还没有出来,你就替我去冥府走一趟,请冥主连域来救我吧。”
饕餮还没问明白,白重五就向入口走去。靠得愈近,身体就愈是翻江倒海似的痛。快到入口时,她简直难受得无法呼吸。饕餮急得团团转,看一眼溢出的戾气,便不敢妄动一步。四周戾气蓦地急剧翻涌。入口打开,戾气咆哮着向外窜涌。胸膛剧痛,白重五捂住胸口,撑不住地佝起身子。
澜瑄抱着昏死的沧妘,见她大怒:“谁让你进来的?”
白重五竭力挤出笑容:“我是担心你的安全。”
澜瑄脸色极是难看。白重五上前,想要把沧妘接到自己手中。
澜瑄一把推开她。
“别碰她!”
她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动也不是。
“沧妘受了伤,我先带她回太清宫。”他抱起她,驾云飞回天界。
白重五仰头看着那朵祥云化成天边一点,随后消失,随后杳无踪迹。眼睛一眨未眨,酸得厉害。腹内忽的涌上一股气息,她立即咬紧嘴唇。气息愈来愈强烈,嘴唇愈来愈苍白。
有人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吐出来。”
她木然地回过头去看。
穆辰耐心道:“把血吐出来。”
白重五想了想,张开嘴,污血如黑色的墨迹,玷污了长裙。她的身子发软,于是便想也不想地往后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