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朱利安》千往

41、光影（二）

　　密闭的狭小空间里气氛也逐渐发酵，其实姬里和初蓝的关系一直算不上亲密，这是件很神奇的事，她们分别和地笼里任何一个同伴都相处得不错，偏偏和对方只能保持着最礼貌和最客气的距离。也许是性格方面的原因，一个过于漫不经心，一个又过于温和忍让，所以都认识十年之久了，也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或者说得更生分点，未来的同事关系。
　　因此姬里这次突然到访，比疑惑占据更多的，是尴尬。初蓝平时再怎么漫不经心，这时也难免有些不自在，她自己环着手靠在门边，让姬里去床上坐。
　　只是没想到姬里一改往日温和犹疑的性子，面上淡淡的，站到她对面，格外平静地与她对视，“不用，就简单问几句话。”
　　“......”初蓝因她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姿态有些不快，轻轻刺了句，“哟，倒是有审判官的威风了。”
　　姬里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眉，竟感觉有股来历不明的火药味儿在房间里滋长。
　　“你不用拿话激我，”姬里轻声说，神色不变，“我要问什么，你应该也知道。”
　　“我可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初蓝也懒得做些客套样子给空气看，“毕竟你又不是小Julien，脑子里就那么几件事，一眼就能看穿。”
　　“那好，我直接问，”姬里不急不缓，像是早知道问题的答案，“你喜欢祁云是吗？”
　　房间里意料之外的安静下来，初蓝比她高了半个脑袋，这时微微垂着眼，眉尾微挑，似默认，又似挑衅，她使坏一样低声问道，“那你知道，祁云喜欢谁吗？”
　　“......”姬里不自觉收紧了拳心，指尖嵌进软肉里也跟没感觉似的，她嘴角扯起细小的弧度，在苍白的脸上越显破碎，“我知道他喜欢你，也没打算做什么，不必挑衅。”
　　像是巴掌打到棉花上，空落落地没着力点，初蓝张了张嘴，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回应，只好撇了撇嘴，低下头拿脚尖去碾地上的砂砾，余光悄悄凝视着姬里始终没有松开的掌心。
　　房间里安静了半晌后，那掌心终于慢慢地颤抖了下，然后如同花苞绽放一般缓缓张开，恢复成自然垂落的样子，而那只手的主人脸上黯淡无光，动作机械地往后退了一步。
　　无力的脚后跟轻轻磕到地板凸起的一处不平整，姬里如断线木偶似的向后倒去，视线从初蓝脸上划向天花板的那一刹，她眼角滚出一滴泪，滑过皮肤飞快没入发间。
　　训练十年，在地笼里的几乎个个身手矫捷，可姬里就像没有那身本领一般，狼狈又虚弱地跌倒在地上，她低着头，浓密的长发挡住整张脸，初蓝却还是看到地面上那滴突兀的水渍，她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似乎在后悔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她是被爱的那一个，例外属于她，温柔属于她，她能向别的女人挑衅，是因为她有那份偏爱作为底气，她不怕自己会赌输。
　　可她到底没办法明白，不被爱的那一个，自始至终连上赌桌的机会都没有。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初蓝蹲下来，把手递给地上沉默的姬里。
　　地上的人动了动，她微微抬起头，水洗过一样的眼睛干净清澈，木然看着自己面前那只手，她发了很久的呆，最后还是将手递过去，语气早已平静，“你没必要向我道歉。”
　　掌心相触的瞬间，姬里脑海里忽然飞快闪过从未见过的场景，似乎是在考核场发生的事，她下意识握紧了初蓝的手，却在下一秒触电般弹开。
　　初蓝面露疑惑，不明所以地收回手，小声嘀咕着，“你干什么呢？”
　　“...我先走了。”姬里避开她视线，匆匆离开。
　　从初蓝房间出来，她后背紧贴着走廊潮湿的墙壁，指尖发颤，不敢相信自己刚刚预见的画面，巨大的惊慌笼罩着她，以至于过了好久才步伐匆忙地向另一个房间赶去。
　　我看着她逐渐逼近的房间，心一点点沉下去。
　　进门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成正常的表情，然后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听起来很呆，像是思绪被打断后下意识的反应。
　　“在干嘛呢？”姬里语气轻松，反手关好门。
　　我看到那年的自己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低声说，“在想一些事。”
　　“跟我说说？”她坐到我身边，亲密地挽着我的手臂。
　　“嗯...就是...”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脑袋，没忍住弯了弯嘴角，“越泽他......”
　　“！！！”姬里的手猛然松开我，她眼睛瞪得很大，像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连嘴唇都在轻颤，整个身体都静止不动，如同一座雕塑。
　　“怎么了？”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到，连忙转头在房间里四处看了一圈，可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东西吓到你了？”
　　“......没有，没什么，”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唇上的颜色褪了个干净，“你刚刚说越泽怎么了？”
　　我打量着她的神色，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没有多问，回答了她的问题，“越泽他，说想和我一起看烟花。”
　　“可以啊晓晓，连最难搞的越泽都拿下了。”姬里捏了捏我脸上的软肉，笑得很复杂。
　　我看到她眼底有着深切的惊惧和茫然，再怎么微笑也无法掩饰，那年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姬里眼中，我这张脸已经和她预见的画面里那张溅满鲜血的脸叠合在一起，成为之后很多年里，她午夜惊醒的梦魇。
　　“真的没事吗？”我皱眉观察她的神色，隐隐有点不安。
　　“没事，”她摸摸我的脑袋，起身准备离开，却面露犹豫，“明天，考核加油。”
　　“知道了，”我很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笑嘻嘻地说，“我会全力以赴。”
　　姬里点点头，也翘了翘嘴角，但是这个动作对她而言似乎有点难，所以那个弧度也变得令人不解。我目送着她离开房间，又复习了几遍初蓝和越泽教给我的招式，这才心里有底了些。
　　因为部分异能特殊，而部分异能占据先天优势，所以考核场上其实是不允许使用异能的，只能使用近身肉搏的武器进行考核，跟那些地下拳击场有些相似。
　　透过房间门上那扇小小的玻璃，姬里静静注视着我的动作，眼眶一点点红了。
　　我听到了她心里的想法。
　　“晓晓，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初蓝将用她教给你的招式，亲手杀了你。”

　　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姬里仿佛被我指尖的温度烫到，震惊又慌乱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语调微颤，“晓晓，你...能力还在？”
　　“......”我没有动，连手肘也保持着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姿势，冷静得不正常。
　　原来他们用尽全力去隐瞒的真相，对我来说的确是如同死去一般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双眼空洞地落向前方，指尖变得冰凉，而眼尾却越发滚烫，红得像着了火。在这种应该大声质问的时刻里，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多过去。
　　我想起初蓝挡在我前面，锐利的冰刃轻松割下练种丑陋的头颅，我想起她回过头，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意，她落在发顶的掌心很软，和她的后背一样可靠。
　　想起无数个因为害怕而失眠的日子，她分给我一半床榻，在我午夜惊醒的时候轻声安慰，像姐姐一样搂着我继续入睡。
　　还想起她把自己的本领全教给我，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纠正，连第一发子弹，都是她站在身后，握着我的手打出去的。
　　她那么好，好到我真的能为了她永远不原谅越泽，更不放过自己。
　　可现在告诉我，其实当年，她是想要杀了我的，只不过越泽先动手了而已。
　　初蓝不是在黑暗里拯救我的那束光，我躲了怨了那么多年的越泽才是。
　　其实这个结果也不是没猜到过，当年那件事过去之后，只有我一个人疯了一样视越泽如洪水猛兽，可祁云和姬里一点都没有责怪他，他们都知道，越泽是为了保护我。
　　他怎么能像个傻子一样，把全部都隐瞒起来，任由我怪了他这么多年。
　　我动作很慢地弯下腰，把自己深深陷进柔软沙发里，眼尾越发酸涩，我终于忍不住将双手掌心覆上眼睛，深深地，颤抖地呼吸。
　　“晓晓，”姬里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她蹲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擦了下我的脸，“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我声音很闷，轻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到。
　　“这是越泽不想让你知道的，也是我，不想让你看到的，我不想你怪我。”她低下头，眼神闪躲。
　　“所以我在你们眼里就没有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吗？”我红着眼扯起嘴角，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才不至于颤抖，“明知道你们救了我，还要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哭闹？”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姬里握住我的手，有些焦急，“我们不想让你难过的。”
　　“可是姬里！”我埋在掌心里崩溃地哭喊，“我宁愿知道初蓝会杀了我这件事！我不想像没有心一样去埋怨越泽，明明...明明他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啊！”
　　明明为了保护我亲手杀了自己朋友，还被我执拗地责怪了那么多年，明明背负了一切痛苦的是他啊，我怎么能，我怎么可以那样不近人情地对待他，那么多年！！
　　“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擦了把眼泪，紧紧抓着姬里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后面的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
　　“......好。”姬里轻叹。

　　姬里始终觉得自己预见了不该预见的东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艰难地熬过那一晚之后，起床铃刚响她就凭着下意识的本能去找了祁云。听完这些话祁云怔愣了很久，他的脸色很僵硬，却对姬里说，也许是预言出错了，又或者......
　　或者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他脸上的犹豫让姬里止不住地后退。
　　她忽然想起初蓝在房间里说的话。
　　-“那你知道，祁云喜欢谁吗？”
　　祁云喜欢初蓝。
　　“你要袒护初蓝？”姬里轻声问道，后槽牙不自觉咬在一起。
　　“我只是...”祁云难得面露心虚，他别开视线，“考核本就是公平竞争，初蓝能力强，杀了谁都是杀，如果晓晓真的被她杀了，也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
　　“你忘了k给我们的任务？”姬里拳心慢慢收紧，语气里透着森然的寒意。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为什么开始发躁了，是因为祁云忘了背负的责任，还是因为他的心在别人身上。
　　从那个孩子第一天来到地牢开始，她，祁云还有初蓝就被叫到一边，听着k严肃而冷淡地命令他们，保护好那个叫空桐晓的孩子。
　　那个时候初蓝非常不敬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找越泽，越泽强得可怕，岂不是更适合保护一个人。
　　k面无表情，静静转头望向训练场中央的少年，面前的三个脑袋也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看到被五个练种围攻的金发少年眼神冷淡，伸出一只手举向头顶，瞬间数根小蛇一样的水绳朝着练种方向袭去，迅猛又灵活，几乎同时将五个练种的脑袋割下来。
　　而另一侧传来训练官气急败坏的怒吼，“越泽！体能课不许使用异能，你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三次了！”
　　话音未落，一团水扔到训练官大张的嘴里，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下，罪魁祸首站在十米开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比他掌心的水还要寡淡。
　　旁观这一切的三颗脑袋又转回来，似乎明白k为什么不找越泽了。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又强到变态的冰块脸，怎么会乖乖听话去保护一个弱得要命的小姑娘？只要他别一个不小心伤到她，那就已经是最好的保护了。
　　“都记在心里。”k淡淡地吩咐道，视线仍停留在训练场上，只不过没有再看越泽，而是看着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小身影。
　　“是。”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目送着k走出地笼。
　　初蓝挑了下眉，率先朝保护的目标走去。
　　她是第一个开始执行任务的啊，她怎么能忘了自己的任务，想要杀了那个孩子呢，她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们不是商量好，如果抽到一起就打成平手，然后向k求情的吗？
　　姬里望着陷入艰难抉择里的祁云，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他，训练场的铃声已经传到房间里来，考核马上就会开始，时间不多了。
　　他们随着昨天已经考核完的胜利者一起向训练场走去，姬里转头望向走在最后面的越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心。
　　空气里的血腥味儿渐渐由浅淡转为厚重，隔着鲜血淋漓的训练场，姬里望向那两个站在等待队伍里一起的身影，心底紧紧揪着。祁云站在身边走神，而越泽还没有回来，她并不知道在知道预言后k会下怎样的命令，也无法猜测为了保住那个孩子，k会做到哪一步。
　　直到考核官抽出那两张写着名字的字条，姬里看到初蓝浅显地皱了下眉，而她旁边的身影已僵在原地，如坠冰窖。
　　原来真的有这么倒霉，那么多人里偏偏就抽中了她们。
　　在考核官的催促声里，初蓝率先走向了训练场，一如当初第一个走向那孩子，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好像并不在意这次考核。
　　快回来，快回来啊！姬里紧张得牙根都在轻颤，考核铃马上就要敲响了，越泽再不回来，怕是以后都见不到那孩子了！！
　　“考核开始。”
　　考核官冰冷的语调响起，在略微空旷的训练场上越显庄严，初蓝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腕，看着站在面前的身影时，嘴角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不要！”姬里还没喊出口，耳后突然袭来一阵强风，裹挟着细小的水汽从她脸侧略过，决绝又果断地穿过了初蓝的心脏。
　　喷薄而出的鲜血星星点点洒在训练场和那孩子身上，更多的顺着初蓝身体迅速渗透进训练服里，整个空间安静得不可思议，甚至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姬里下意识尖叫了一声，转过头看到正朝训练场飞奔的越泽，少年额前鼓着青筋，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眼尾却泛着浅淡的猩红。
　　一直旁观的地笼其他成员仿佛这时才被那声尖叫惊醒似的，各种议论声飞快蔓延进空气里，掀起一阵嘈杂，考核官挥着教鞭大喊安静，声音淹没在空气中。姬里惊魂未定地看着越泽跃进训练场，一向冷傲笔直的脊背此时几乎低进尘埃里，他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像是生怕自己会吓到谁。
　　初蓝已经倒在血泊里，了无生气，那孩子白嫩的脸上溅满鲜红，干净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恐惧，她狼狈地倒在地上，哭喊着让越泽闭嘴。
　　无数混乱躁动的声音里，姬里慢慢转过头看向祁云，男人稳重的侧脸不再，而是一种茫然的怔愣，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些酸涩，她想伸手握住他低垂的掌心，祁云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没看到那只伸过来的手似的，一步一步朝训练场走去。
　　少女浸泡在血泊里的身体被他极轻柔地抱起，仿佛那是于他而言最珍贵的宝贝，他垂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姬里看到他的嘴动了动，只是隔着那样的距离，她既听不清，也没办法凭口型猜出，但看到祁云眼眶猩红的时候，她的心脏狠狠抽痛了起来。
　　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吧。
　　我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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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字的存稿也无了，接下来完全凭意志力写，如果实在写不完也希望大家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