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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残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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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紧紧盯着高朗动作,背在身后的手悄然聚起冰凌。
他眼神阴鸷的扫过来,手心朝地,五指在空气中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仿佛在试图抓住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我趁他眼神偏转的缝隙,抬手拼命向他甩去几根冰凌。
该死!定灵已经开始起作用了,我根本没办法聚起更多的冰刃,甩出去的几根不过手指粗细,简直就是向高朗扔了几块小石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朗成为混血的时间还很短,而且不久前才在地笼里遭了一顿折磨,元气大伤,他的反应竟然迟钝得明显,没能完全躲过攻击。
锋利的冰侧从他脸上割开可怖撕裂的口子,暗红的血液霎时蔓延他半边脸庞。
“shit!”高朗暴怒地停下动作,胡乱擦掉喷到眼睛上的血滴。
我迅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反方向往镇中心那条热闹的街道跑去,只要过了那道矮墙,他绝不敢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再做什么,否则也不会跟到这里才动手。
呼呼风声急速略过耳膜,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每提起一步都是艰难,就像在失重的空间里无能狂奔。我拼命让自己跑的更快一点,人群喧闹的声音几乎落在耳边,脚踝却突然被一条粗砺的东西缠住,那东西发力往后一拖,我被拉扯得向前扑去,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膝盖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碎裂般的痛。我匍匐着继续朝前挣扎,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被重新拖入黑暗里。
“你找死!”
高朗几乎是在咆哮,勃然大怒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我翻过身,这才看见刚刚拖住脚踝的东西。
一条手腕粗细具态的沙链,在月光下毒蛇一样竖在我眼前。
这就是高朗的能力么?还真是和他一样肮脏弱小。
他眼神阴狠地盯着我,手心中细小的沙砾正凝聚成一把棱角分明的尖刀,我艰难地坐起来,往后挪动。
虽然弱小,我现在被注入定灵,几乎等同废人,却是丝毫还手的能力也没有,无论他要干什么,我都无可奈何,名为惊慌的一条藤蔓瞬间爬满了整座心房。
“好好感受我所承受过的痛苦吧,审判官大人。”
高朗似乎被我的反抗所激怒,他双目赤红,操纵着手中的沙刃扑过来。
月光皎洁,清冷的流转在半空中,斑驳的树影印着高朗的脸宛如地狱修罗,我强行逼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躲。
席卷而起的夜风刮得后背异样黏腻,一半是冷汗,一半是未干的血液。
我绕过几个徒急的转弯,大脑一片混沌,甚至没办法分辨方向,窸窸窣窣的沙链声音近在咫尺,像索命的信号般。我慌不择路,竟把自己带出这个乱巷区,重新回到离矮墙不远的地方。
该死的!居然在这种时候发掘出了路痴的属性!
高朗站在身后嗤笑,手轻轻挥了下。
粗砺的沙子尽数从小腿中穿过,带出一片猩红,在地上狠狠摩擦般的疼痛让我脚下一软,连忙扶住旁边的墙壁,粘稠的血液混着残留在血肉里的沙粒从身体里泄出。几个眨眼间,刚刚缠住脚踝的沙条已然迅速缠上脖颈,喉间霎时一紧,腥甜上涌,空气一点点从周围抽离,力道之大,我甚至清晰听到骨头一点点收紧的沉闷声音。
God,高朗这家伙不会是奔着要我命来的吧!
视线已经开始模糊,银弹上的定灵几乎全部融入血液,后背的血顺着衣服滴滴答答的落在脚边,我半跪在地上,拼命拉扯着这条异常灵活的绳索,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还想跑?”高朗冷笑,一把沙刃直直飞过来,在瞳孔里无限放大,我无力躲开,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深深没入腹部,撕裂般的剧痛强烈刺激着大脑的感官,瞳孔剧烈抖动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腥甜,我彻底没了力气,伏在地上咳出一大口黑血。
高朗撤下我脖颈间的束缚,冷哼,“你也不过如此。”
他扭着手腕,踱着悠闲的步子向我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
我趴在地上,浑身都在因为疼痛而颤抖。从地笼出来后,这倒是几十年来第一次受伤。
“呵.....”我低低的笑了出来,双手倔强地撑着地面,眼皮掀起,“你死定了。”
“是吗?”他不屑地嗤笑,蹲下来伸手钳住我的下颌,“那你就好好看着,咱们谁先死。”
冰冷的枪口再次抵上额头,额边凌乱的碎发飘进眼里,我有些不适地眯起眼,锐利的红光自眸底悄悄闪过。
“高朗,”我倏的开口,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你还记得高溪吗?”
对面的人浑身一僵,视线一寸寸挪到我脸上:“你......说什么?”
“不记得了?还真是薄情的哥哥呢,高溪可是因为你死的啊。”
趁他恍惚的瞬间,我不动声色挣开牵制,再次尝试在背后凝聚起冰凌,身上的伤口依然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我狠狠咬了咬牙,这小子的记忆里只有这一个软肋,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毕竟从没有用能力去撕开过别人的伤疤,我觉得这实在不是什么高尚的事情。
但在死亡面前,没有高尚不高尚,只有想活下去的欲望。他既然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挑衅我,就该知道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毕竟生理上的痛苦可以缓解痊愈,心理的疤却永恒存在。
“你放屁!”高朗咆哮,一把扼住我脖子抵在墙上,“空桐晓,你他妈怎么知道的?”
后脑猛地撞上坚硬的石块,钝痛倒是刺激得大脑更清醒了一些,我眉头拧起,冷笑。
“你猜?”
眼底的温度逐渐下降,我握紧了手里的冰凌,手缓缓攀上脖颈间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
下一秒,高朗的左眼上插进一支手腕粗细的冰凌,他蓦然收手,痛苦地嘶吼出来,松开对我的钳制蜷缩在地上翻滚着,我强撑着站起来,浑身上下止不住的沁出冷汗,我没有再看他,立刻转身冲向那道矮墙。
失血过多带来的失重感让大脑无法集中精力,定灵又让身体无法自愈,浑身的伤口都往外流淌着血液。
痛,哪里都好痛。我跌跌撞撞地穿梭在汹涌人群里,自己也找不到方向。整个世界仿佛像一个巨大的梦境,虚浮又凌乱,眼前人影穿梭,明灭可见的光线晃了眸子。
在说了数不清的不好意思之后,我再一次撞到别人身上,没有意料之中的不耐烦和推搡,我直直撞进了来人的怀里,他双手扶着我的肩,大衣柔软,冒着热气,淡淡的奶香味钻进鼻尖,有些陌生的熟悉。
“你...怎么了?”磁性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听起来有些犹豫。
我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从他怀里撑起来,好不容易站稳,这才仰起头去看他。
昏黄的路灯照耀在少年头顶,包裹成一层暖洋洋的光晕,他如墨般的短发上方浮着细小的灰屑,明明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里,我却清晰地看到他下巴那颗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痣。
我对着他,咧嘴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
“我来找你玩儿了,楚淮。”
眼前是一道白光,穿过沉甸甸的黑暗,刺眼的映在瞳孔深处。
这是...哪儿?
僵硬的四肢挣扎着想要移动,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麻木和疼痛,黑暗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逐渐遮掩住那道光。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左肩清晰的传递进大脑的神经,痛,浑身都痛。
那尖锐的蚀痛让我不可抑制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地血肉狼藉里,周遭满是黑暗,前方微弱的光亮打在一个人身上。
刚及下巴的墨色短发,一双狭长的眸子注视着我,平静又温柔。
我几近痴傻地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喊出那个名字。
这是在做梦吗,还是说我已经死了,不然我怎么会,怎么会再次见到你呢。
我最好的朋友。
“Julien,好久不见。”她朝这边走了两步。
我下意识瑟缩了下,竟是心虚得连视线都不敢再递过去。
她脚步顿住,像是很无奈地轻叹,“你怕我了?”
“不是,”我慌乱地解释,终于敢看她一眼,“初蓝,我不是怕你。”
我咬了咬牙,沉闷的酸涩瞬间涌上眼眶,“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因为我而失去生命的你。
初蓝走到跟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发顶,我这才发现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赤着脚。苍白的皮肤沾上几丝鲜红的颜色,看起来很是诡谲。
“你知道,”她抬起我的脸,伸手抚上自己心脏的位置,“是他杀了我。”
训练服的布料仿佛被一道利爪撕碎般破败的挂在裂口处,在那之下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不规则圆柱形洞口,贯穿了她的后背,视线穿过那猩红的圆孔就是逼仄空间里的黑暗。
我像被戳到鲜血淋漓的伤口一样,痛苦地闭上双眼,喉间竟溢出一声哽咽。
“可是......”
脸侧的手变得僵硬,缓缓垂下,仿佛连空气都静止在这瞬间。
初蓝一定听懂了,就算我没办法说出那句话。
“是啊...”初蓝低下头,表情隐匿在头发的阴影里,“他是因为你才杀了我,我怎么忘了。”
空气里蓦然传出她讽刺的笑声,我不禁对上她的视线,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所以这些年你都在替我恨他吗?”初蓝悲凉地看着我,眼底隐隐反射出水光,“可是我不恨他,哪怕他杀了我。”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面前这张曾经最熟悉的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你又凭什么,”初蓝咬着牙,一把扯过我衣领,脸上满是肆虐的泪水,“你凭什么替我恨他!”
她的伤口明明已经变得干燥,那鲜红的血液却迅速蹭上我衣襟,好像在提醒着什么。
“我不恨他,”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难过得快要说不出话,“可是每次看到他都在提醒我,你是因为我死的!他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恨的是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没用!!”
咸涩的液体不断从眼眶里涌出,啪嗒啪嗒滴到初蓝的手上,也滴到我自己手上。我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她的眼泪还是我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初蓝哭泣的样子,哪怕是在她被击穿心脏的那一瞬,哪怕是在她看到自己胸前染成血色的水链时,她仅仅来得及放大了瞳孔。
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迷惘的,怆恻的情绪。我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深渊万丈,黑暗像巨石压在我的胸口,像深海没过我的头顶,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简直要命。
“醒醒!喂!”
有人在推搡我的肩膀,不算轻柔的动作牵动着伤口都撕裂的痛。
我蹙眉,挣扎地掀起眼皮,视线还有些昏暗,我虚弱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除了必备的家具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但是很干净。
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横在视线上方,有些担忧地打量着我。
“怎么了?”我意识迟钝,发出了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一直在哭。”楚淮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我没有再说话,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初蓝睁大双眼泪流满面的样子。
伤口处都包扎了纱布,能清晰地感觉到左肩和小腿的伤口已经被缝合,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愈合,大抵是定灵的遗留作用,连痛感都没有少分毫。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起晕倒前的样子。
楚淮扶着我的肩膀,眼里倒映出一个狼狈的模样。血迹斑斑的脸上发丝凌乱,明明是触目惊心的样子,却那么诡异地傻笑着,大概吓坏他了吧,我不免有些好笑。
“谢谢你,救了我。”我眨了下眼睛,喉咙干哑。
楚淮有些不自然,点点头走到茶几那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我撑起上身靠在床头,伸出手去接。他手腕的伤口已经拆了线,只剩下一条淡粉色的疤痕。他看我几眼,像是想说什么,却又隐忍地沉默。
“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小口喝着水,没有看他。
他垂下眸子,轻言细语,“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被高朗偷袭了。”我掩嘴轻咳,喉间像一根细羽拂过,痒痒的。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窗外风声猎猎撼动着薄弱的玻璃,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号叫声。他沉默的立在我身旁,睫毛长长的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我看着他无意识蜷起的尾指,弯唇。
“怎么了?”
楚淮只是皱着眉,“是因为救了我?”
我愣了下,仰起头,看到他眼里的复杂,像是在被迫承受这种应该感到内疚的感觉。
也许这个时候他心里正在想,他那天可是跟我说,宁愿去死也不要我救,就算救了他也不会感谢我,可是现在我却被高朗报复得浑身是伤,搞不好就是因为救了他。
这样想的话,似乎是个正常人心情都会复杂微妙。
所以我能理解,即使他并不是真的内疚。
左肩弹孔那里痒痒的,似乎开始愈合了,我随手把水杯放在一边,背着手去摸了下纱布。
“你做梦呢?”
“什么?”楚淮没反应过来,黑亮的瞳孔里干净清澈。
我别开视线,淡淡道,“跟你没关系,是因为我给他主人打小报告了。”
本来也是嘛,高朗不就是恨我跟祁云说了这件事。
说完自己倒是有些好笑。
活了这么多年,也经历了那么多人情世故,居然还是会为了一个小孩子的心情去做这种解释。他最多才二十岁,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孩子般的年龄,心思也单纯,就是人别扭了点,不过小孩子似乎都是这样别扭又简单的存在,我也是那样长大的。
楚淮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低着头不说话了。
哈,莫非是被姬里的预言扰乱了头脑,真以为这就是出现在生命里的真命天子?明明现在顶多算是相互扯平了的一个人和一个血族,我还比他大那么多,都可以当奶奶了,而且他还是个人类,我要守着他一点点老去吗?这样老套的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回去可得让姬里重新看看,我咬着手腹诽。
不得不说,高朗在偷袭的情况下还让我跑了,能力实在是不行,连定灵的剂量都控制不好。银弹里的定灵汁不算多,躺了一天一夜就稀释得所剩无几,伤口开始缓慢地痊愈。除了左肩,别处的皮外伤都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没力气。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前沙发上,侧头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楚淮正在厨房里切番茄煮汤,灶台上冒着泡的滚烫香气鲜活而陌生,带着独属于人类的烟火气落在我身旁,一片静谧里他的刀声停顿了一秒。
“你平时喝哪种血?”他低头翻弄了一下菜板上的蔬菜。
“只要不是猪血狗血就行。”我随口道,起身慢悠悠晃进厨房。
鼻尖敏锐地嗅到一丝腥甜,是最熟悉的兔血。我扬眉,蹲在他买回来的一堆东西前面翻翻找找。
“喂,你别乱动。”楚淮放下刀,大掌有力地摁住我作乱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带着些许番茄红红的汁液,我皱了皱脸,抬眼看他。
“我不叫喂。”
“你没告诉我名字。”
“那你不会问吗?”我无语。
汤汁溢出瓷罐,发出“呲呲”的声音,焦香和着酸甜的番茄气息蔓延在厨房,楚淮起身,拿布包住盖子取下放在一旁,用汤匙盛出一勺浅浅尝了口,随手关掉灶台上的火。
“所以你叫什么?”
他打开壁橱拿出干净的汤碗,均匀的分好两碗,热气上涌,他的轮廓越发朦胧,长长的睫毛沾上层水汽。
细碎的黑色刘海温柔的垂在额前,桃色的唇微抿,整个人被雾白热汽环绕的样子,很像一个...美好的梦境。
我一时出神,半晌才回过头低低地说。
“我叫Julien。”
楚淮端汤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挑眉,不说话,只是勾着唇角走到餐桌前,在我刚刚翻找的一堆东西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封口的纸杯,放在汤碗旁边。
“吃饭。”
“是Julien不是July,不要记错了。”我爬上他旁边的凳子,笑嘻嘻地解释,沿着包装的痕迹撕开纸杯的塑料封口。
“嗯,”他随口回答,吃下一块番茄,“汤还不错,你试一下。”
我古怪地看他一眼,抬手将杯子里的兔血一饮而尽,熟悉的香甜顺着食管滑下,身体里的神经迅速被唤醒,每一根都舒展着接受能量。我满足地眯起眼,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这才是美味。”
嘴角覆上一抹温热,略带粗糙的触感划过,我愣住,下意识低头,楚淮的大拇指停在我嘴角旁边,眼底细微的笑意还未褪去,似乎也愣住了。
徒然一股异样的电流从那片肌肤席卷全身。
“你嘴角沾上血了。”楚淮轻咳,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汤。
“噢。”我抠着手里的纸杯,也做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
不能输,这个小屁孩都没觉得不好意思,我这么大年纪了,总不能像个纯情少女一样比他还害羞!可是那感觉太奇怪了,我倒不觉得害羞,但是有点尴尬。
我们虽然是“过命”的交情,却并不熟悉彼此,而且楚淮之前的表现充足表明他是个极度厌恶血族的人类,这两天他没把我直接丢到门外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
审判官的职业通病又暗戳戳钻出来,我没有擅自去看他的记忆,心底却默默观察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