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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风雪(三) ...

  •   金属质感的球形把手泛着冰冷的光泽,我眉眼微动,伸手握了上去,刺骨的温度让人禁不住瑟缩。把手向右边旋转了九十度,门吱吱呀呀地松开一条缝隙。
      我踢掉棉拖鞋,赤着脚踩进房间里,寒意自脚底一缕缕钻进血肉,我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走着,如同失去知觉。
      来过这个房间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楚淮一点点改变了布局。
      与我房间一样惨白的墙壁,天花板上却满满的都是小彩灯,一轮大大的弯月被小而密集的星星簇拥着,伸手按下开关,整个房间顿时像是沐浴在银河之下,暖黄色的灯光溢满每处角落。白色木质大床靠墙而放,窗户就开在床尾,黑色金属书架立在床尾与墙之间,床边两米远是原木色的书桌,上面干净得一尘不染。衣柜的顶部与天花板连在一起,就靠在书桌旁边,柜门上只有木质的花纹,简单而干净。
      我停在床边,一点点打量着这一小方天地,居然感觉到意料之外的平静。
      没有心酸,没有痛苦,没有我以为会出现的任何情绪,除了那点隐隐作痛的委屈。
      -“可是不管多痛的事,到最后也只会迷失在记忆的洪荒里,不管多恨,我们总会平静下来的,因为不管是时间还是经历,都会让我们长大。”
      很久以前跟楚淮说过的话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我依稀还能看到他脸上的青涩,只是这一晃,就是十年。
      时间果然没有遗忘我。
      它真的让我长大了,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从前是多么幼稚,自以为比楚淮年长,一本正经地和他说那些大道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在那些纠葛里很多年,没有平静,没有迷失。
      还是得承认,有些痛苦是没办法遗忘的,它会一直持续,像颈椎病发作,沿着神经丝丝渗透,直到身体再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楚淮又在哪里呢?在我看不到的某个地方,悄悄长大了吗?
      我闭上双眼,手臂伸展开,仰着躺倒在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被子里,舒服的触感诱人沉溺,如同无数个散发着面包香气的早晨,牛奶的浓郁奶香里混着橙子的酸甜,深呼吸一口,连空气都是甜的。
      窗外枝丫终于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弯弯地垂落下去,雪花簌簌地飘向地面,融进更多积雪里。我换了个正常睡觉的姿势,紧紧卷着被子,手习惯性伸到枕头下去,指尖却触上一道坚硬的冰凉棱角。
      牛皮纸的触感一点点传到指腹,我睁开眼睛,迅速坐起来一把掀起枕头。
      蓝格子床单上静静放着个黑色牛皮封面的本子,大概两个手掌大,像是日记本。
      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楚淮落下的东西,一时间惊讶不已,呼吸在这四下无人的深夜里颤抖起来,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应该乱动他的东西,可是双手却失去控制一般翻开了第一面。
      楚淮的字迹端正,转折处不刻意,看着很舒服,半楷半草的风格里,清秀带着随性。纸面泛着淡淡的暗黄色,沿着边缘往中间晕染过去,本子很厚,写过的却只有几张。

      “2011年1月1日,多云
      今天住到她家里一个星期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变成血族这件事那么的平静,也许因为这是迟早的事情。
      但她不见了。
      会不会是我做得太明显?”

      我抑制着指尖的颤抖,几乎能听到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在静谧空间里轰然作响。
      这里说的“不见了”应该是指我在地笼那几天,可是对于楚淮做了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太明显”又是什么意思?我翻了一页,恍惚间像翻开了故事的新篇章。

      “2011年2月1日,晴
      变成血族的第一个月。之前听宗陈说会很痛苦,会控制不了自己对鲜血的渴望,会不由自主地去伤害别人。
      还好,她除了工作时间一直陪在我身边,分散了许多注意力,虽然暂时没能成功吸引到她,但我想时间长了,她会喜欢上我的。
      另外,这个月我过得很开心,开心得,几乎就想这样过下去了。”

      眼眶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温热,沿着心脏上涌的酸涩激得人禁不住微微眯起眼。
      回忆遥远,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在脑海里摇摇欲坠,那双弯弯眉眼,正在琥珀色的画面里,温柔地注视着我。
      一切仿若昨日,错觉令我恍惚。
      我回过神来,沿着他的字迹一点点滑过去,指尖停在“宗陈”这个名字上,眉间无意识蹙起。
      楚淮在福斯镇根本不认识几个人,而且我全都见过,除了克劳斯医生一家,还有他的房东大妈,从来没听他提过一个叫做“宗陈”的人。如果是朋友他应该不会隐瞒这个存在,可要说不是朋友,楚淮的语气也不像是与他结怨。
      我将疑问放在一边,继续往下翻。

      “2011年2月27日,小雨
      能力是光,感觉有些鸡肋,除了能拿去给她说些情话好像也没什么用了。
      不过她的战斗力那么强悍,如果强行看了我的过去该怎么办?到时候一定不会对我这么好了,说不定还会被打个半死。
      绝对不能让她有这个机会。”

      原来在我担心着他的时候,他想的是这些有的没的,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同时也莫名松了口气,他并没有隐瞒我,在这里的日子真的没有不开心,没有抗拒或勉强,他不是在安慰敷衍。
      我又往后翻了几页,楚淮的日记很有规律,每隔一个月写一篇,有时候只有几句话,有时候写的很长很长,记的大部分是生活里的琐碎片段,几乎每句话都能立刻在我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画面,我们的记忆似乎重叠在一起。
      墙上挂钟时针指到三的时候,我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没有日期,没有天气情况,独独留着一句话。激动的情绪几乎从纸上溢出,笔锋都透着前所未有的狠厉,力道之大,连第二面都深深的刻出痕迹。纸面上还蹭着不少已经发黑的血迹,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找到他了。”
      我垂着眸子,安静盯着这一行字,手背有些记忆遥远的痛感。
      那是2011年的6月7日,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不会忘记楚淮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他狠狠挥开我的手质问我的样子,他眼底的失望,紧闭的房门,以及不告而别。
      细密的钝痛如同茧缚,将心脏一点点缠裹住,一丝空气也透不进去。
      我缓慢地平躺下来,日记本被双手轻轻环在怀里,厚重的外套和被子卷在一起,睡起来很别扭,我不想动,就这样别扭地躺着。
      楚淮的愤怒,失望,不可置信,我都能理解,并且无法为自己辩白。
      毕竟那件事,的确是我和祁云去做的。虽然我没有动手,说到底也还是旁观的帮凶。
      若换作以前,我可以跟他讲很多大道理,还可以搬出那套“因为杀害父母的是血族所以才会厌恶血族,并不是所有血族都这样暴戾”的说辞来劝解他,可当那个杀人凶手是祁云的时候,当我自己观望了整场屠杀之后,我已经没有了去和楚淮说这些话的资格。
      那段日子我忙于工作,没有对他过多关注,但始终怕他已然平静的生活再次陷入痛苦里,我多想他的余生就这样好好的走下去,哪怕没有为父母报仇,我是如此自私地希望,我能在这平凡日子里好好地照顾他,直到有一天能偿还完内心的责难。
      寒冷一丝丝渗入,我把被子拉到下巴,手里仍紧紧抱着本子。
      越泽的话此时又在脑海里轻声重复。
      “你还愿意重新变回血族吗?”
      我闭上眼睛,心底兀自有了答案。

      昏昏沉沉的梦境里,雷电与炽火交杂,在头顶轰然作响,肩头的剧痛深入骨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
      我猛地睁开双眼,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额角渗出几滴冷汗,心跳如同擂鼓,敲打着这具温暖的身躯,我慢慢地调整好呼吸,起床把被子铺成原来的样子。
      赤着的脚掌不期然踩到个泛着凉意的东西,我低头,却发现日记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松了开,现在正倒扣在地板上。
      我捞起来拍了拍,原本打算放回枕头底下,想了想还是拿着回了自己房间。
      路过阳台的时候往外面扫了眼,天空还是阴沉沉地积着铁灰的云层,丝毫没有放晴的征兆。我没有换衣服,就在羊羔毛外套里加了件毛衣和保暖衣,杏色阔腿裤里塞了两条毛裤,连袜子都把裤脚牢牢包住,这才觉得没那么冻腿。
      好不容易穿完衣服,我累得坐在床上动弹不得。
      God,就算为了少穿点衣服也要变回血族啊摔!
      镜子里圆滚滚的一坨眼神呆滞,望着手里毛茸茸的围巾,生无可恋地仰天长啸。
      起床的时候大概九点左右,经过一通手忙脚乱,十点我才站在楼下的厨房里思考早饭该怎么解决。冰箱里放着昨天买回来的东西,我摸了摸番茄,又去摸鸡蛋,一想到洗菜打鸡蛋烧水煮汤简直是太麻烦了,我的手又伸向角落里的面包。
      想变回血族的理由再加一条......
      放了一晚的面包依然柔软,却没了新鲜的香气,跟记忆里的味道天差地别。
      嚼了几片,干巴巴的口感实在是没什么食欲,只得封好袋子放回冰箱,转而掏出盒牛奶,有点冰,我反手装进书包里打算等会儿再喝。
      这个点祁云应该还没睡吧,也不知道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再过去,我颇纠结地点开手机,突然想起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祁云家附近可多的是流浪血族,我要是自己过去那简直就是大肥羊往狼窝跑啊。
      啧,我皱了皱脸,想变回血族的理由再加一条。
      “起得挺早。”
      我怔了下,回头只看见越泽站在窗外,墨色大衣随意敞开,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他环着手,目光平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皮肤苍白得几乎融进背后雪色里。
      “你怎么来了?”我不自在地扶了扶书包带,推门出去。
      屋外的风有些大,额边碎发乱得糊了眼,气温比室内低了不止几度,还好戴上了围巾,能多保留一点温度。
      “来接你,”越泽伸手,很自然地准备接过书包,“知道你今天会去找祁云。”
      我没有动,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不言不语中无声地表达着距离,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自然下垂的弧度伸过来,白皙而纤细,像个精致的冰冷瓷器。
      见我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越泽慢慢把手收回大衣口袋里,眉眼微垂。
      “坐...坐车过去?”
      眼看着气氛一点点变得尴尬,我连忙抛出个生硬的问题,视线往四周胡乱飘着。
      “大雪封了路,只能走过去。”他踢了踢脚边的雪,语气平静,却让人从中听出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明知道很远。”我深呼吸了下,显然已经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行走速度以及体能。
      越泽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嘴,再次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递到我面前,眼底闪着细碎的笑意。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像当初把楚淮拖回来时一样,看起来他也是这样打算的。
      “你要把我拖过去?”
      “怎么会。”越泽薄唇微抿,淡淡的笑意淌出来。“不过,”他顿了下,“你可不准打我。”
      “???”我迷茫地看着他,大脑正在飞速转动的时候,身体忽然一轻,腿弯和背上突然多了两股力量,冷冰冰的,将我带向一个勉强能称为柔软的怀抱。
      这家伙!
      我愤愤地往他肩上推了一把,耳根有些发热,“放我下来!”
      越泽却只是淡淡地笑着,这点儿推搡对他来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他歪了歪头,“抱紧点儿。”
      我张了嘴正准备做最后的挣扎,越泽却猛地冲出去,喉间猝不及防塞了满嘴的寒风,竟灌得人连话都没办法说。
      见鬼!
      冬季清早的街道还很冷清,大家似乎还赖在温暖的被窝里没有出来,越泽抱着我在宽阔的大道上疾奔,猛烈的狂风席卷而来,吹得衣角都猎猎作响,我眼睛实在睁不开,只好将脑袋往越泽衣服里藏了藏,往里是冰冷,往外也是。
      “到了。”疾驰的速度徒然停止,头顶响起道平静的声音,我连忙松开攥着他衣襟的双手,连滚带爬地跌了下去。
      “小心点儿。”越泽无奈地捞起我一只手臂,及时阻止了我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我手忙脚乱地站稳,退开一点距离,他似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马路对面的祁云家走去,我跟上他的步伐,悄悄在后面捞起一把雪往滚烫的脸上拍了拍。
      “哟,越泽大人新寻了个点心?”祁云家门口的守卫一脸讨好地看着越泽,瞥了我一眼。
      像以前每一个血族看“点心”一样,不屑却贪婪,那叫做鼻子的东西也只有在嗅到人类的味道时才如此敏锐。
      越泽视线冷冷地扫过去,凛冽如刀锋,“瞎了你的狗眼。”
      那混血被莫名其妙地骂了句,视线重新回到我身上,认认真真打量起来,我觉得很不舒服,不自觉往越泽身后躲了躲,避开这视线。
      虽然以前来祁云家来得很勤,但出走了十年,这守卫也像是换了一拨,认识我正常,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这,这是空桐大人?”他不可置信地问道,尾音抖了下,也不知道是惊得还是怕得。
      越泽一把拉过我往身后带了带,视线懒懒地收回来,守卫很会看眼色地开了门,没有再多话。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偌大的客厅里只站着我们两个,不用说,祁云肯定又在书房里,这个工作狂指不定又在搞什么研究。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才想起来还被某个家伙拉着。
      越泽怎么回事?他是怎么做到接触这么自然的,说抱就抱,说牵就牵,我们两个之间明明不该这样的,他能不能尊重一下这段僵硬的关系?!
      好像只有我在闹别扭似的。
      我没好气地抽回手,很是郁闷。
      “这么讨厌我碰你?”越泽叹了口气,指尖蜷了蜷。
      我下意识躲过他的目光,往楼梯走去,“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
      “跟人类有皮肤接触不会让你控制不住自己吗?”我随口说,指尖顺着原木楼梯的扶手往上。
      “那你大概低估了我的忍耐力。”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脚步跟上来。
      我猛地顿在上了一半的楼梯上,转身去看他。由于走得快,越泽就站在我下面一阶,我这样一转身,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极淡的薄荷味儿钻进鼻尖,呼吸里都是凉意。
      “怎么了?”他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有点惊讶,垂下头看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停下,可是心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无名之火却逐渐烧了起来,像是要张牙舞爪地冲出来控诉。
      越泽很有耐心地等我开口,指尖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慢慢也没有了动静,我沉默地盯着他,他的视线却在我微仰的脸上一寸寸扫过,从眼睛到鼻子,最后定在嘴唇上。
      那双向来淡薄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热诚,正一点点向下逼近。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很明显在让自己看起来更温柔些。
      我没有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慢慢低头靠近,手指在身后收拢成拳。
      “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你的忍耐力去了哪里?”
      那个几乎毁掉一切的晚上,那个造成所有遗憾的晚上,他的忍耐力,到底去了哪里?
      越泽精致的脸在五厘米远的地方僵住了,看来他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过不去了是吗?”他直起身,所有的表情消失殆尽,连同眸底的小心翼翼。
      “是。”我转身,继续踩着楼梯。
      过去的事,不是我非要揪着不放,而是只能拿这些理由来推开他,也提醒自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没有当初那么怨他,却也绝对做不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有些痛是会在心里留下疤痕的,你以为它痊愈了,其实撕开依然是一片鲜血淋漓。
      我们之间拥有太多无法言说的间隙,连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都是艰难,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跨过界限。
      越泽是那样执拗的性格,我也是。认定了一个人就再也看不见别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都固执得可怕,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不断推开他,他进一步,我退十步,直到某一天他自己也觉得累了。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解脱,他不必守着一份困在重重枷锁里的感情,我也不必背负着这份沉重的压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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