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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烟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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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了,我也以为自己会慢慢忘掉那些事,可只要面对越泽时出现一点点异样的想法,所有的罪孽就全部涌入脑海,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Julien,别再推开我了。”越泽迎上我的视线,避而不谈。
“先告诉我。”
他沉默了,冰湖一样闪烁着粼粼微光的瞳孔里隐藏了太多秘密,仔细又认真地望着我,像是背负着所有罪孽的后果。
熟悉的僵持又一次重现,只是不知道谁会选择妥协。
我很有耐心地等着回答,可越泽慢慢直起身,退开了。
我笑了笑,鼻尖却猛地一阵泛酸,“你看,推开你的是我吗?”
“...那就这样吧。”越泽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飘飘的落不进耳朵里。
“......”我紧紧抿着唇角,一股气窜上心头,没遮没拦地冲了出来,“又是这样,你又这样!”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朝他大吼,我揪着他衣领拉到眼前,眼尾猩红。
“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么多年难道我心里就好受吗?”我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禁不住微微哽咽起来,“你不是不知道我在感情上的无能,没办法承担或是计较什么亏欠!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越泽低头凝视我泛青的指节,轻声重复,“就这样吧。”
我咬牙看着他,这样平静,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是啊,我们那么了解彼此,他知道我一定会问到底不罢休,我也知道他绝不会开口,可我们总是反复这无谓的对峙,好像那些争吵能将横在中间的沟壑填满似的。
同样的沉默已经看过九十九次,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只是我累了,抱着期待的那些问题确实被丢进了沟壑,不但没有填充起一点地基,反而砸出更深的坑洼。
该结束了。
“这是你说的。”我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越泽失去魂魄般缓慢地往后踉跄一步,没有说话,没有挽留。
强烈的情绪侵占大脑,我像一个哮喘发作的病人一样差点窒息,铁门被狠狠摔开发出巨大刺耳的响声,我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才发现走廊深处站着两个影子,祁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若有所思,而姬里仍抱着他的斗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听到了?
我别过头没有打招呼,一个人从地笼离开了。
跟越泽吵架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们听到,以前没吵得今天这么凶倒是真的,我也不太在乎他们听到了多少。我们四个从十多岁的时候就一直在一起,彼此几乎没有秘密,如果有,那大概是实在不想让剩下的知道。
这么多年里我和越泽之间的好坏祁云从不去劝解,只有姬里锲而不舍地当和事佬,即使这么想我们和好,她也不肯回答我那个原因。
她说,越泽总有一天会亲口告诉我。
还会有那一天吗?我麻木地想着,他宁愿被我刺耳的嘲讽着,宁愿我们之间永远只能存在争执,宁愿几十年如一日看着我的背影,也从不开口。
我们就像两个疯子,从年不更事到世故圆滑,心照不宣地互相折磨到死。
直到脚下突然踩到一片干枯的树叶,脆脆的声响拢回思绪。褐色的枯叶从巨大的树上飘下,打着旋落到泥土里,我仰头望着Kris光秃秃的枝干,斑白的云彩嵌在树杈缝隙间,看得眼睛干干的。
怎么又走到森林里。
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叶子,居然又掉个干净,Kris大概是生病了。
我蹲下捡起一片薄薄的枯叶,突然看到视线前方几米远处有一双黑色的切尔西靴子,墨色的裤脚不长不短搭在靴沿,往上是深棕的大衣,几乎快要与树干融为一体,可我还是因为那头及肩的金发认出他来。
k安静地在树前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发觉我站在身后。
脱下斗篷之后,冷峻的气质好像也松散开,只看背影不看发型的话,他现在和平时的祁云没什么太大分别。虽然血族的样貌从十八岁之后不会再有变化,可k不管怎么看都比我们大上个十来岁,他脸上没什么皱纹,也许是比我们大太多年岁,经历的那些事让他苍老了。
我站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还是留下,有些无措地挠挠脑袋,正犹豫的时候,k忽然转过来,眼睛里是还未褪去的温柔,在见到我的刹那迅速收回。
God,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k这么柔情的眼神,如果不是看到我瞬间收回的话,在心里的形象更像一个父亲了。
“王,”我尴尬地咧咧嘴,“好巧啊。”
“来这儿干什么?”他打量了一眼,语调依然冷冷的。
“...散步。”
k回过头,继续看树,“过来。”
“是。”我硬着头皮朝他走去,心里恨不得把自己抽个几十遍,往哪儿走不好,来什么小树林啊!
这下好了,顶头大boss让陪着看树,这跟罚站有什么区别?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收回之前四溢的小心思,努力表现出一幅无事发生的样子。
“知道这两棵树吗?”k望着树根,仿佛生出无限怀念。
“知道,”我有礼有貌地回答,“它们叫Kris。”
“Kris?”k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也不知算不算是在笑,“你取的?”
平时不一幅阎王脸的k已然很难看见,居然还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笑?我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问题也没听清,嘴哆嗦半天“嗯”了声,反应过来又赶紧摇摇头否认。
k将手掌贴上粗糙的树皮,垂着眼睑说,“这是我和...一个老朋友种的。”
居然是k种的?我看Kris的眼神瞬间多了些恭敬,想想以前不是在树上跳来跳去就是掰细细的树枝,它竟来头这么大!
“作为一棵树,能被您栽培是三生有幸。”我点头哈腰地奉承着。
“......”k略带嫌弃地瞥了我一眼。
“......”行,我闭嘴。
“平时没事,常来照看它。”
“是。”
本来这里也是经常来的地方,虽然我给Kris带来更多的是摧残。每年冬天我都以为它可能撑不过去,但第二年的春天它也总坚强的生长出寥寥几片新叶,那枯叶堆得如同小山般的场景,倒是无缘看见过。
安静间一片叶子落到头顶,我伸手拂下,忽然发现k正定定看着我...的眼睛。
这可是第二次了,这双眼睛莫非是让他想到了某位故人?我却是不敢回望他,怕再掉入那记忆的洪荒里。
我没指望k会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毕竟王的行为不需要向臣子解释。
可k望了一会儿,淡淡开口道,“你的眼睛,很像你母亲。”
“我母亲?”极其陌生的词汇流转在唇齿间,我真切地愣住了。
他怎么会认识我妈?我不是从孤儿院带回来的吗?莫非...我父母生前也是他的手下?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原以为这两个身影已随那场战争沉入历史中无人铭记,没想到k居然知道!我不由得隐隐泛起些期待。
有记忆开始生命里就没出现过这两个字,更从未感受过亲情,虽然我早习惯在世上只剩自己,也没有什么所谓,但偶尔看到地笼里的孩子们等着父母探望时,心里还是不自觉幻想着爸爸妈妈的模样,幻想自己是不是也有过那样活在爱里的时刻。
“您认识我母亲?”藏在斗篷里的手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像个为成绩单焦虑的学生。
k点头,却没有说更多,我想问些别的,也碍于他的威严不敢随意发问,只得咬了咬嘴,颓丧地低下头。
就在我以为k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他再次开口道,“你母亲是个勇敢的女人。”
我略感惊讶地抬起头,k不再看我,淡淡地说,“但显然,你并不是。”
“......”我哑口无言,勉强笑了笑。
他说的没有错,我的确不够勇敢,甚至懦弱得明显。也许他所说的母亲身上的勇敢,我一点也没继承到,还挺心情复杂的,就知道这么一点至亲身上的品质,还跟自己沾不上边。
起风了,带着雨前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泥土的味道钻出,满地零碎的枯叶簌簌作响,我盯着脚下被吹来吹去的叶子,轻声问,“那您,认识我父亲吗?”
“要下雨了,”k似乎没听见,率先抬脚,“回吧。”
“......是。”我只好咽下满腹疑问,跟上他的步子。
前方的身影挺拔如常,步伐沉稳,我心不在焉地跟了一会儿,没忍住回头望一眼抛在身后的Kris,格外阴沉的空气里,它看起来很孤单。
跟着k回到城堡后,他很快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在会议室里找到姬里藏的兔血糕,简单解决了温饱问题。
外面的风渐渐大了,贴着玻璃窗呼啸而过,路边的矮丛如同海面波浪般起伏,稍高大些的树也被吹得弯了腰。
风雨欲来。
会议室光线很暗,我懒得开灯,百无聊赖地趴在长桌上,脑子里总想着k说的话,悄悄勾勒好的母亲的样子随着“勇敢”两个字改了些。
我有认真想过父母跟k之间的关系,虽然认识,但应该并不是亲近的朋友之类,不然k这么多年对我不管不问,也不像对待朋友遗孤的态度,他让我做审判官也只是因为能力特殊且稀少,不带私心。
窗外已然东倒西歪一片乱七八糟,让人如同置身于一条在海上颠簸的船只。
我起身走到窗边准备把窗帘拉上,却突然瞥到刚从地笼出来的越泽。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浅色的发尾在风里飞扬。墨色的斗篷拦腰抓在手里,眉心微蹙着,正往会议室这边走过来。我下意识往旁边墙后躲了躲,倒数着他的脚步,直到他已经走到紧闭的门口才突然反应过来应该离开。
预料中的开门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越泽默认的电话铃声,到快自动挂断的时候才接起,我贴着墙,不由得对这通电话产生了一丝好奇。
如果是公事不会等这么久,可如果是不想接的私人电话,按越泽的性子响一声就直接挂了,怎么会一直犹豫?
“......”他像是在听着对方说话,半晌才冷冷地开口,“我说过了。”
“......”
“你还敢说?”越泽语气里满是严厉,和着狂风掷地有声,“身为斑白镇的审判官,后裔通敌还徇私舞弊!你不要命了!”
斑白镇的审判官?我往门边侧了侧耳朵,这通电话居然是杰西卡打来的,后裔通敌?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么严重的事越泽知道却谁都没说?他怎么会这样做,我没忍住皱了皱眉。
“别白费力气了,就算她能逃过姬里的预测和所有拷打,也一样逃不过空桐。”越泽将钥匙插进门锁,我一时来不及动作,他扶着门,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对上我视线的时候愣住了。
他面不改色地关上门,直接挂了电话。
我索性继续之前的事,拉好两扇窗户的窗帘,替他开了灯,然后往另一扇门走去。
“空桐,”越泽喊住我,声音猜不出情绪,“你听到了?”
“嗯。”我握着门把手,淡淡回他。
“不问我?”
“问什么?”
“杰西卡她...”
“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再问。”我打断,回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如你所愿。”
越泽僵硬地望着我,语气却平淡,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接着说道,“上次我去斑白镇的时候发现了她的后裔跟东方有联系,并且提供过部分计划。”
“......”我手心紧了紧,既然是公事,也不再别扭,走到桌边拉了张椅子坐,“然后呢?”
“杰西卡原先不知道这些。”越泽坐到对面。
我笑了声,自己都没发觉话里藏着别的意味,“你这是在替她开脱吗?”
“没有。”
“那为什么没有通报?”我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自觉拿出一幅审问的架势。
天色愈发阴沉,会议室里暖黄的灯光悬在头顶,在周身包裹出一圈光晕。
“她求我先不要说,哭得...”越泽靠在椅背上,像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很严重。”
“......”我不说话了。
这话一说我就知道怪不了他,别看越泽平时在别人面前一幅不近女色冷脸禁欲的样子,其实最见不得女人哭。只流眼泪他就不敢说重话,如果哭出声了说不定还会硬邦邦地哄两句,要真哭得天崩地裂,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这些套路在地笼里的时候就被我摸了个门清,只是这么些年也没别的女人在他面前哭过,我都快要忘记了。杰西卡若真是哭着求他不要说,我却是可以理解。
反正这段时间除了楚淮所有的后裔都要送到地笼里走一趟,说不说也没什么所谓,就像越泽在电话里说的一样,能逃过姬里和拷打,可不一定能逃过我。
毕竟做过的事已如烙印刻在记忆里,只要轻轻触碰一下,都会送到我眼前。
“知道了,”我起身将椅子推回桌下,“明天她后裔到了再说。”
前段时间先审了都城巡警队和部分文职的后裔,今天是都城高层的后裔,其实也就高朗一个,楚淮因为是才转变不久直接从名单上pass了,但保不准k什么时候突然奇思妙想把他押过来,我为这件事倒有些伤神。
其他小镇的后裔今天午夜由专人看押送过来,距离短些的个把小时就到了,数量我倒不是很清楚,如果还像今天这样两个审一个,估计还得好几天忙。
现在已经知道杰西卡的后裔有问题,事情具体多严重也只能等到明天读取记忆之后才好判断。
我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开始会很忙。”越泽在身后轻声嘱咐,温柔得不像地笼里阴鸷的执政官。
“嗯。”我没再多说什么,推开连接城堡内部的那扇门。
空荡的长廊灯火通明,昏黄的光线从廊顶洒下,一盏接一盏,将我的影子缩短又拉长。
走到门口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黄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长街的建筑物都隐匿在雨幕后看不真切,只有模糊的黑影被雨帘冲刷得变形。
我在门后挂伞的地方随手抽出一把,撑开便往大雨里走去。
雨滴打在黑色的伞布上噼噼啪啪,嘈杂得很。我从前很喜欢下雨天,不管细雨还是暴雨,直到有一年雨季在半路上坏了好几次伞,被淋得像个落汤鸡,还被越泽看个正着。
他总是一边把伞撑到我头上,一边低着头忍笑,那个时候我尚不明白自己的心已经不知不觉向他走去,只觉得又羞又气,扭着脸不理他,到家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砰”的关了门。
但我会忍不住从窗边往外偷看,越泽每次都会在门外逗留一会儿,静静看着那扇门,然后弯着唇笑笑,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着黑色伞柄,格外使人心动。可我就像块实心的木头一样,忽略了所有异样,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继续横眉冷对,如同养不熟的猫。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已经搬到城堡来住,不用回公寓去,我拍了拍迷迷糊糊的脑袋,抬头已经看到前方路灯下的楚淮,顿时按叫不好。
依然是那天晚上站的位置,他穿着厚厚的咖色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高领毛衣,看起来暖呼呼的,手里举着一把黑伞,似乎也有什么心事,只是望着这边出神。
我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在他还没看见的时候赶紧转身回城堡,结果刚侧过身便看到他移过来的视线,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硬着头皮走过去。
“有东西没带吗?”楚淮温和地问道。
“啊?”我没听懂,“什么东西?”
“刚刚不是想回去拿东西吗?”他浅笑,简简单单地化解了尴尬。
“噢,也没什么...”我挠挠头,越发拘束了,搜肠刮肚地思考怎么开口,“这段时间我不回去住了。”
“有什么事吗?”楚淮没太大反应,伸手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鬓角,衣袖霎时湿了一片。
“嗯,最近很忙。”我攥紧手里的伞柄,往旁边避了避。
暴雨顺着伞面淅淅沥沥地垂下,双层雨帘隔在我们中间,如同夏日迷幻的蒸汽波,楚淮苍白的脸隐匿在后方,只余模糊的五官。
“知道了,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悄悄松了口气,催他回去,“快回去吧,雨越来越大了。”
“你先进去。”楚淮笑着指了指城堡大门。
“好好好,我先走了。”我挥挥手,没有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