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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别南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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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寒云十五岁的时候,他爹在外边做生意被人骗走了一大笔钱,一夜之间,家里的房子、车子还有公司全都抵押给了银行,一家三口带着仅剩的一点财产,搬进了筒子楼里。
筒子楼的屋子挨着屋子,邻里之间的墙壁左右超不过十五公分,一家人说话声音稍大点,旁边两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窄窄的楼道里堆满了锅碗瓢盆,柱子和柱子之间拉了一根绳,四四方方的灰楼外飘着五颜六色的衣裳。
赵寒云一家搬进来的时候,筒子楼里的老住户都不大爱和他们交流。毕竟那个时候的赵爹还梗着脖子不肯向现实低头,只当这里是个落脚的地方,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带着老婆儿子重新住回亮亮堂堂的大房子,再请个保姆和司机,一觉睡醒他还是那个衣食不愁的赵老板。
可筒子楼里住的人呢?他们每天掂量着块八毛,心里盘算着柴米油盐,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在角落里谋求更好的生活。而赵家人就像外来户,融不进来,也不想融进来,就是落魄了也光鲜亮丽,和他们格格不入。
赵寒云上学放学的时候也偶尔听到过,筒子楼里的人在背后说他们家是落了泥巴窝的野山鸡,还张望着能重回枝头做凤凰。
赵寒云只能低着头赶紧走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没办法,真憋屈。
赵寒云对着路上的石头狠狠地踢了一脚,石头飞起来砸到了一楼一户人家的玻璃窗上,“啪——”的一声脆响,赵寒云拔腿就跑,背后炸起了一声声的怒骂,骂他小兔崽子、骂他不得好死得断子绝孙……可赵寒云跑得快,骂他的人根本连他的背影都没看见,只能对着空地和碎玻璃发泄。
赵寒云跑出去好远,远到灰扑扑的筒子楼都看不见了,他才撑着膝盖停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响,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却痛快得不得了,痛快得想冲着没人的地方疯狂地大叫,然后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一觉睡到太阳落山了再说。
不过这些只能想想,他还得上学,还得到教室里继续当那个不合时宜的外地人。就算他的成绩可以名列前茅,长了一张招人喜欢的脸,总惹得小姑娘偷偷瞧他,他还是在这座偏僻的北方小城里显得那么突兀。
这里连过肺的空气都好像是灰色的,盛不住太多鲜艳的颜色。
有时候赵寒云感觉自己就是一把蒲公英,随时随地就会被一阵没有来处的风给吹散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赵寒云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爹在挣扎了几个周、打了无数通电话都没有办法之后,终于还是红着眼睛认了命。家里带出来的钱就这么些,总得有人出去挣,不然就只能坐吃山空。于是坐了十几年办公室的赵老板,又重新捡起了工人的活,每天回家都憋着一肚子的气,不是喝酒就是骂人。
而赵寒云那个漂亮老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嫁给他爹之前是戏剧团里的演员,嫁给他爹后没多久他爹就发了家,漂亮姑娘长成了漂亮女人,一辈子没干过什么活,别人都说她命好。可是只靠命好在筒子楼里活不下去,于是她也开始学着洗衣、做饭、缝衣裳……她除了唱歌跳舞什么都不会,更没过过这种苦日子,整天坐在屋子里一边干活,一边啪嗒啪嗒地落金豆子。
不到四十平的小房子,还是个阴面,白天里窗户全都开开也照不亮屋子。赵寒云虽然嘴上不说,可父亲的怒火、母亲的眼泪、还有这个逼仄、压抑的小房子和望不到尽头的筒子楼里的生活,几乎就要把他逼疯了。
就在他感觉自己已经逐渐麻木了的时候,他遇见了别南风。
那天下午,赵寒云他爹喝了酒在家里发脾气,他妈妈就坐在床边哭,他爹嫌他妈哭得晦气,他妈就骂他爹没良心,两个人吵了一会儿后,赵爹哼哧哼哧地上床睡觉,留下赵寒云陪着他妈妈收拾桌子。
他妈妈一边抹泪一边擦桌子,赵寒云沉默地把盘子里的剩菜放进了橱子里,然后把中午没洗完的盘子给洗了。
身后昏暗的屋子里只留下了震天响的呼噜声,其中还夹杂着女人啜泣的声音。赵寒云抬起头,看着厨房里那扇小小的纱窗和纱窗上嗡嗡直转的排气扇,好不容易透进来的一点光,就这样被排气扇切成了一片一片连不起来的光斑。
赵寒云放下手里已经洗干净了的盘子,甩了甩手上的水,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然后离开了屋子。
这间屋子太闷了,像是要把人闷死在里面一样。赵寒云抿着嘴唇,只想把这些压在他身上的东西通通都扔得远远的,他沿着楼梯漫无目的地往上跑。直到跑到了最顶层,他才停了下来。
最顶层是天台,用一扇破旧的小木门锁着,原先挂着锁的地方早就坏掉了,后来被人用铁丝绑了一圈又一圈。
赵寒云站在门前,有些意外。平时绑的好好的铁丝现在被人撬开了,张牙舞爪的在门上挂着。赵寒云猜想,可能是楼里的小孩儿不听话,撬开了门进来玩儿了。只不过他对楼里的人也不熟,想不到谁家有小孩会到楼顶来玩儿。
赵寒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然后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推开了门。
门轴生了锈,吱吱呀呀地乱响,门板在地面上摩擦出难听的噪音。
赵寒云拍了拍手指尖上的白颜料——门板上刷着白色的涂料,摸上去就会带下一层白石灰——然后抬头,看见了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天台边上,两条腿搭在外边。
赵寒云一下愣住了。
坐在天台边上的人听见了声音,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穿着宽宽松松的校服外套,整个人看起来瘦削而干净。那个人后仰着身子,歪了歪头,辨认了几秒钟后忽然对着赵寒云说道:“哦,是你啊……”
赵寒云并不认识他,可听他的语气却会让人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应该认识一样。
有点莫名其妙,但并不令人反感。赵寒云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才对。
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站定,干巴巴地问道:“你认识我?”
“认识啊,”那个人屈起了一条腿,把下巴压在搭着膝盖的手臂上,然后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赵寒云嘛。”
理所当然得不像话。
他接着说道:“我就住在你隔壁啊。”
赵寒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家隔壁的邻居,好像没有这么大的儿子。
那个少年看他想得这么认真,忽然没忍住偏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
赵寒云心里那点阴霾被他这么一笑,就挥了个没影。有的人就是有那么种魔力,轻轻松松的就能把人从泥潭里拎出来,然后再笑嘻嘻地拍拍衣服上的泥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三言两语就让人把泥潭抛到脑后去。
赵寒云觉得别南风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见过你。”赵寒云斟酌了一下,说道。
少年回道:“我学校上课早,没见过很正常。”
正说着话,他已经把身子转了回去。赵寒云看他两条腿悬在空中晃啊、晃啊,低着头,小半张脸都被遮在了阴影底下,默不作声地盯着楼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跳下去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赵寒云把那些有的没的的胡思乱想赶出了脑海,问道。
少年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探究似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赵寒云都要尴尬地扭头走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很轻的三个字。
“别南风。”
“别过的别,南风就是东南西北风的南风。路口算命的半瞎子说我这名字活不过二十岁。”别南风满不在乎地摊了一下手,“尽瞎扯。”
别南风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还在说些什么,赵寒云却没仔细去听,时间一下子就变得好慢,他背靠着天台边,胳膊搭在上边,仰着头看天,脑子里还在想着别南风这三个字。
别南风,这名字可真好听。赵寒云心里咂摸着。
别南风、别南风,风过了山尖就别回头。
意思好,名也好,配上姓更好。估计他家长辈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没少费心思,就盼着这股子北方小城里的风吹得远远的,去哪儿都自由。
可是别南风之所以叫别南风,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原因,只不过是他妈刚好就姓了这么个少见的姓,给他取名字那天又刚好刮起了南风。于是他妈双手一拍,别南风就成了别南风。
他家也没有什么读书人,只有一个日子过得昏头昏脑的赌鬼老妈,和一个十几年前就跑没影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的酒鬼老爹。
别南风就是这么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蛋。
但赵寒云当时不知道,他只觉得,嘿,这名字就跟一束光似的,刺破了小城镇上厚厚的云层和灰扑扑的筒子楼,照在翻飞的灰尘上,一下子天就放了晴,好像在这儿生活下去也不是什么苦事难事了一样。真好。
后来赵寒云才明白,别南风这个名字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遽为千里别,南风思越绝。”
听着就让人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