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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柳姐儿 ...

  •   东胡同是下三流住的地方。

      柳姐儿则是这东胡同里出了名的标致。

      旗袍裹在身上,那股子妖娆劲儿,是个男的都得愣上三秒。再加上柳姐儿还读过些书,举手投足又端着一股清高,听人说原是个小姐,后来不知怎的给没落了。但要再打听,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她叫柳姐儿,身边跟了个丫头叫锦绣,来了东胡同快三年。

      柳姐儿待人极好,虽是身处下三流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命运不公或是日日叹息,也从来不拿过去说事儿,脾气好、骨头硬,在东胡同里吃得开。就是胡同里些个老人都时不时地感慨,说这柳姐儿怎么就落了个娼妓呢?

      柳姐儿是妓子,就是再漂亮也少不得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但她倒是不在乎,人嘛,在这乱世当头的时候能吃上一口饭就是不错了,若是只看着身份她大概早成路边野骨,连个坟堆堆都没有。那些千金小姐、富家太太谁还不是一边儿厌恶着她的出身,一边儿又艳羡她的风光呢。说白了,都一样。

      她是在酒会上见到顾铮扬的。

      王老板的手紧搂在柳姐儿的腰上,箍得她难受,虽然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表面上还是笑得漂亮。靠着人家吃饭,哪还敢摆谱,柳姐儿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

      她正想着,酒会门口就有人进来了。柳姐儿抬着下巴瞧了瞧——但凡那人经过人群都自动闪开一条道。嚯,好大的排场。就是王老板都放下了自己不安分的手,看起来重视得紧。

      听旁的人说是什么“胡将军”还是什么“顾将军”的,柳姐儿倒是不在意,她只高兴于自个儿的腰终于不用受折磨了。

      当顾铮扬走到她跟前儿,准确说应该是王老板跟前儿的时候,她才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瞟了一眼。这一眼倒是让她愣了一下。心道,这男人是真好看呀。

      顾铮扬的好看是燎原野火,狂得人心惊,带点军人血气,好像不大爱笑。柳姐儿因着他的皮囊眼睛才亮了一瞬,转头光又灭了,她又恢复了原先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顾铮扬发觉了她的倒是觉得这个女人有趣得很,看起来对他是真不感兴趣,他若是没看错她刚刚还偷着打了个呵欠。顾铮扬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怀疑。

      他刚刚就看到了这个女人,勾出的弯眉,描过的红唇,身上的披肩滑下一半露出的肩膀如同白玉。同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个出名的风尘女,心里的兴致一下子折了一半。妓子再漂亮也不过是扒着钱不放的庸脂俗粉。

      但是现在他有些变了主意。这个女人站在这儿,却让人有种抓不住的感觉。风情万种是骨子里的风情万种,和那种经过了毁灭才脱胎换骨的无所谓。

      “王老板。”顾铮扬朝王老板点点头道,“有佳人作陪,倒是快活。”

      王老板赶忙拍了拍柳姐儿的手,叫她问好,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还不见过顾将军。”

      “顾将军生得好看,柳姐儿一时给看呆了,望将军海涵。”柳姐儿笑着说罢才盈盈行礼。

      顾铮扬若不是发现那笑在眼睛里就被挡下的话,他大概也就信了。

      “柳小姐果然不负盛名。”他道。

      不负盛名?好会说话一男的。柳姐儿心下冷笑。饶是这样柳姐儿面儿上也是笑盈盈的,摆了摆手里的小扇道:“将军谬赞了。”

      顾铮扬又盯着她的笑脸看了一会儿,见柳姐儿丝毫不避开自个儿的视线,甚至还迎上来戏谑地笑了一下。两个人相视无语,徒留王老板暗暗擦汗。顾铮扬心情大好,忍不住笑起来对王老板说:“王老板可真是得了个宝儿啊!”

      虽说顾铮扬对这柳姐儿起了兴趣,但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呢?想着回头问王老板要过来玩儿两天就是了。今天最大的事儿可不是游戏花丛。

      待到他和王老板去了内间,柳姐儿才得了空溜到酒会的角落里歇着。看着水晶吊灯下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似笑非笑的假面,灯影憧憧,杯觥交错。柳姐儿觉得无趣极了,抬手挡着嘴打了个呵欠,还小心着不能弄花了唇妆。

      顾铮扬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柳姐儿半躺在沙发上,手肘支起托着小巧的下巴,一双丹凤眼半眯起,垂下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晃着扇子。酒红色的旗袍和黑色的高跟鞋,裹着一具婀娜多姿的躯体。像是发现了被人盯住了,柳姐儿抬起头顺着看了回去,抓住来源后,突然弯了红唇,露出个充满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微笑。

      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落俗套。

      顾铮扬觉得这个女人就像是悬崖凌峭的红花。说不上来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眼睛,其他人都成了模糊的剪影。

      离了酒会,顾铮扬喊了车送柳姐儿回去。柳姐儿弯腰坐进车里就知道明儿自己侍奉的主就要换人了。不过她也不在乎,屈身于谁不是卖笑呢,不过真要选的话,还是顾铮扬吧,好歹皮囊还是漂亮。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样。

      柳姐儿看着车窗外一盏一盏快速路过的昏黄的街灯,外边儿下雨了,长街上没有人。雨夜那么深,她都不知道该回哪儿去。她窝在了车窗边,数着房子数着灯,隔着车窗她好像都能闻到土墙后的饭菜香还有一家人的温暖。松了眉眼上伪装的妖娆妩媚,疲惫在眼角晕开。她的眉梢似有云雾笼罩,远看去像是身处烟雨蒙蒙,观者忍不住长长叹息。

      锦绣在胡同口撑伞等她,下了车,柳姐儿拢了拢身上有和没有差不多的披肩。锦绣是打小跟着她的丫鬟,看她这幅模样也不多言语,便知小姐定又是心情不好了。两个人沉默着向前走,身后的车开走了,车灯转开的时候撕裂了黑暗,也把柳姐儿生活撕成了两半。一半语笑嫣然珠光宝气,一半沉默不语黯淡无光。

      锦绣最是懂她,只是替柳姐儿煮了碗汤,再烧一壶茶。看着柳姐儿这么个样子,她不是没阻止过,只是这世道上谁又活得容易呢。锦绣把烫伤了的手腕小心地往后缩,小姐已经很不容易,不能让自个儿这些芝麻小事再去让她烦心。就是水泡都破了,皮肉都翻了过来,锦绣也不过是随手处理了一下,又替柳姐儿淘洗衣服去了。

      柳姐儿坐在窗边,一只手搭在捡回来的小野猫的背上。这只猫捡回来有一年了,被养得油光水滑。柳姐儿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猫的脊背,托着腮看着窗外绵绵细雨发着呆。小猫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或是低低地叫一声,隔壁是锦绣洗衣时的淘水声,窗外雨声下被盖住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显得格外不真切。

      “锦绣。”
      “哎,小姐,在洗衣。”

      知道她还在,柳姐儿便不说话了。无论怎么说,明天都还得生活。

      第二天顾铮扬叫人送信来的时候是下午,柳姐儿刚午睡醒,卷发落在肩头,慵懒生情。她靠着门框把信拆开,里面儿有个地址,柳姐儿看过后只是打了个哈欠逼出了眼泪,接着转个身,打着赤着脚又回了屋里,扑倒在了床上。

      纸条晃晃悠悠地从她葱白指尖滑落到地上,在阳光下颤了颤,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蛾子。

      临近傍晚柳姐儿换了衣服收拾了一番后就出了门,嘱咐锦绣不必做她的那份饭了。

      顾铮扬打开门的时候,正看着柳姐儿背对着他站在铁制大门外,踩着一地暖黄的光,脊背挺直,亭亭玉立。

      柳姐儿今儿换了身素白的缎面旗袍,上面绣着几朵粉白的荷花,头发松松地挽起,落了几绺搭在肩上。

      听到咿呀的开门声,柳姐儿才回过头,冲着顾铮扬礼节性地笑了笑,把手搭上了顾铮扬伸出的手上。

      “我不喜欢热闹,所以家里也没多少下人,柳…小姐,可以放松些。”顾铮扬牵着柳姐儿的手把她带到餐桌前,道,“请。”

      柳姐儿看着面前的菜肴,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姐,将军可学他们唤我柳姐儿,或是什么柳儿一类的,再不济,将军给取个名罢。”

      “不好。”顾铮扬皱眉,他只觉这些名字俗得很,并不配眼前的女人。她该有个相衬的名字才是。顾铮扬接着说道:“你本该有个名字吧?”

      “以前自是有的。”柳姐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蓦地软了下来,顾铮扬第一次见她眼里染了点儿笑意,整个人都变得有了些人气儿。

      虽然只有一瞬,柳姐儿将情绪收拾得很快,转眼又变得冷漠了起来,但仅仅那一瞬,也把顾铮扬的心揪得紧紧的,他想那些男人一定没见过这样的柳姐儿,没来由的,他便这般笃定。

      “那待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顾铮扬夹了一筷子菜给她,道,“吃饭。”

      柳姐儿觉得这顾将军也是有趣得很,吃过饭后就把自己晾在了客厅,同她说除了二楼最头上的房间不能去外,其他地方请随意后,就自己进了那房间,想来应该是处理什么文件去了。这也就罢了,于是柳姐儿就一个人逛了逛花园,到该就寝的时候,这个男人又把她安排去了客房。以往哪个男人要了她不是急着温存,哪有像他这般似的?

      算了,能不受累谁不乐意呢?柳姐儿就在顾宅的客房里睡了一夜,度过了在顾宅的第一天。

      柳姐儿不知道,在她优哉游哉地逛着花园的时候,顾铮扬就站在窗边看着她。顾铮扬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虽说是赏花,在顾铮扬看来是花赏人才对。他越发不想把柳姐儿做个普通的风尘女来对待,他隐隐觉得她藏了不少秘密,而她也合该被礼貌对待。

      再后来柳姐儿就成了顾铮扬的情人,说是情人可能也不大对,她和顾铮扬在一起两个月,可是最多就亲个嘴儿,或是窝在顾铮扬的怀里看书。

      顾铮扬平时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只是偶尔要她陪着参加宴会,要不就是一起去戏楼听曲儿,更多的时候就是呆在顾宅陪他喝茶,谈天说地,一个月里得在顾宅住半个月。但顾铮扬该买给她的是一份也不少,隔两天一套首饰,过几天一套衣服的,柳姐儿可从没做过这么舒服的情人。

      要说对顾铮扬没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还不到动心的程度。顾铮扬皮囊好看,内里也足够丰富,经历的多见识也格外广阔,的确是个魅力不凡的男人。

      柳姐儿也不是什么铁心石肠,相处久了,很难说自己没有动摇过。

      只是比起这个,柳姐儿带给顾铮扬的惊喜应该说是更大,有时顾铮扬同柳姐儿辩论也会落了下风。几个月相处下来,顾铮扬发现她的内里远比她展现出来的还要深厚,人格也更为坚韧独立。聪明又漂亮的女人,确实很难有人不动心,不过顾铮扬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他只是觉得柳姐儿很不一样。

      随着两个人的相处愈久,相处模式愈发趋近于普通的恋人。究根到底还是相互吸引着,互相放宽着底线罢了。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抛却了身份,只是相中了这皮囊下的灵魂。

      “柳小姐,挪一下吧。”顾铮扬单臂撑着头,笑着看向像猫儿一样趴在自己腿上看书的女人,说道,“腿可要麻了。”

      柳姐儿翻了个白眼,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顾铮扬的大腿,道,“可是你招我过来的,怎的才一会儿就不要了?”

      顾铮扬抓住柳姐儿的那只手凑近唇边吻了吻,笑盈盈地说道:“我错了。”

      柳姐儿把手抽回来赶人去忙自己的,顾铮扬刚离开,柳姐儿就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顾铮扬不止她一个女人她自然知道,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但又因为被特殊对待而暗暗高兴。

      不过在一个气氛正好的夜晚。柳姐儿勾着顾铮扬的脖子倒在床上时,还是半开玩笑似地道:“以后你可不许再找别人了。”

      顾铮扬抬手替她拨开乱掉的头发,勾唇笑道:“往后没有别人。”

      声音低低地摩擦着柳姐儿的耳膜,他说:“那…我能否知晓伊人的名姓了呢?”

      柳姐儿稍稍抬起身子,贴着他的脸颊说道:“柳如眉,我叫柳如眉。”热气贴着脸颊划过,带着女人香。

      “芙蓉如面柳如眉……”顾铮扬说,“甚好。”

      尾音没入了一场缱绻而又充满温度的接吻当中。

      第二天柳姐儿醒过来的时候顾铮扬已经走了,转头看着桌子上还放了一碗白粥。柳姐儿爬起来,身上干爽,端起粥舀了一勺喂进了嘴里。粥已经有些冷了,不过柳姐儿却不在乎。

      此事之后,两人就像是捅破了最后的窗户纸,顾铮扬叫柳姐儿搬进顾宅,锦绣也就跟着过来了。有时候柳姐儿兴起下厨被顾铮扬碰见了,非得从身后抱住她打闹一番才肯松手,最后柳姐儿总得赔个吻才能罢休。柳姐儿不知道的是,她以为的玩笑话,顾铮扬却是做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顾铮扬的身上只存下了柳姐儿的香水味儿。

      往后他的身边的确没再有别人。

      快活的日子总让人怠惰,柳姐儿有时候也会反省,自己别吊死在顾铮扬的身上,真动了心可就遭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行有一行的活法。但再看到顾铮扬的脸,一切思想建设又都土崩瓦解,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好年纪,对轰轰烈烈孤注一掷的爱情有狂热的向往。

      锦绣却想不了那么多,她只觉得小姐和顾将军在一起的时候开心极了,她已经很久没见小姐那么开心了。只要小姐好,那就好。

      顾铮扬呢,他是知道自己早就栽了的。

      柳姐儿后来同他一笔带过地说过自己的身世。

      她说:“祖上都是读书人,遭逢乱世,家破人亡,不得已流落至此。”

      柳姐儿说起来云淡风轻,顾铮扬却只想把她好好地抱进怀里。抱住她,安慰她,告诉她还有他顾铮扬。柳姐儿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二,十九岁时一夜间不得已长大,明珠蒙尘三年,怎样的苦才能铸就她这份坚韧呢?

      “我的眉儿啊…”他说。

      不知不觉,柳姐儿已经跟了顾铮扬一年了。从未有女人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可他不仅不感到厌倦,反而每一日都觉得他的眉儿愈发令他惊艳。只是如今战线吃紧,一年的光景不够沧海桑田,但让世道混乱却是足够了。现下他不得不先放下所爱,赴往南方前线。

      离别之日,柳姐儿站在门边儿,一手扶着门,一手被握在顾铮扬的手里。她咬着唇,不言语。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姿态来送行。

      “柳小姐,且再等等我。”顾铮扬握着她的手,笑道。

      “等你作甚?”柳姐儿低头看着他的手,轻轻地摩挲。

      “等我回来。”他说,“回来娶你。”

      柳姐儿手上一顿,猛地抬头,也不应这句话,只是含着泪珠在眼里打转儿。纵有千言万语,也总是苍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最后只化作了一句:“保重,要回来。”

      “等着做我夫人。”
      “好,我等你。”

      顾铮扬走了,柳姐儿快步追了上去,同他交换了一个离别的吻,含着泪水的咸味儿。柳姐儿一次又一次地说:“保重,千万句的保重。平安,无数次的平安。”

      最后,柳姐儿还是看着顾铮扬走了,追了两步最后停在了原地,挥手,一直挥手。顾铮扬走了,她把心也挂在顾铮扬身上了一块,空落落的。

      她开始给顾铮扬写信了。

      “铮扬:

      你已走了一月有余,可还未同我书信报个平安,我等了又等,可还是等不住了。你怕是又要笑我,但你自是知道的,我少有这般的失态,思来想去还是因着是你了。人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怎独你可真是要我魂牵肠断。你当真是要我的命啊,你若要便尽管拿去,何苦这般叫我牵挂,倒是生不如死了。

      听闻前线吃紧,你可有遇见什么困难?你可受了伤?你不来信,我只能日日瞎想。顾先生,眼见着就冬天了,你定要照顾好自己。你素来不讲究这些,我也不嫌啰嗦就再叮嘱你几句,可要记得多穿衣,热水更要常备着。靴子可还暖和?内衫可还够穿?若是心里压着郁气,也请你务必要告诉我。

      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我不常去听戏了,没你陪着总觉得没劲。听闻来年阳春社要来演出,若是时务允许,我想邀你同去。还有前几日,我养的那只猫去了,我同锦绣将它葬在了花园里,就在那丛玫瑰下面,它生前极爱去那里,被我捉住好几次,把花都给糟蹋了。我想它是会喜欢睡在这儿的。

      顾先生,你要平安,你定要平安,你不来信叫我整日提心吊胆。回想起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总还是不敢相信,我怎会如此幸运。今日我不想同你聊天下,聊来聊去,不还是个老样子吗?还是聊聊你吧。

      你走的那天,我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看了许久。我想,你如果这样一去不回,我该去哪儿寻你呢?见到你后,我的世界都小了,日日夜夜见的都是你,想的也是你,越是相处我越是觉得卑微,为什么命运捉弄不能让我最最干净最最好的时候遇见你呢。铮扬,你定不要笑我,笑我也决计不要让我知晓,不然我就不要理你了,除非你送我一捧百合,记得要带着清晨露水。你看到这儿肯定要笑了,罢了罢了,你且笑吧,我已经羞得不忍见你了。

      顾先生,过去我们已经不能再改变了,但是我的心里眼里却只盛过你一个人,这件事你千千万万不要怀疑,不然你真是要让我伤碎了心。我爱你、爱你、爱你,千万句都诉不尽我的情意,如果你拿到信时觉得这薄薄的信封有千斤重你也决计不要诧异,毕竟纸上字字承着我的深情,怎的能轻快起来了呢?

      园里的腊梅开了,我折了一枝随信寄给你,我这里你且安心。只是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会等你,一直等你。所以你要平安,不若怎来娶我?你若总是不来,我便就嫁做他人妇,你且就怄悔着吧。

      唉!算了,你还是万不要当真了,除了你,谁又能入我眼中呢?真是昏头了,还有千言万语却是写也写不尽了,只求这信能完完整整地到你手中。

      盼你能早些回信,好安抚我的担忧与思愁。

      妻
      如眉”

      自此之后柳姐儿天天看报,只挑顾铮扬去的那方看,是一字一句也不敢落下。她常常写信,她知道信大部分是到不了顾铮扬手里的,但她还是天天写,她想,说不定有一封就能被收到呢?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寄信都成了虚妄。一封信也许能够躲过了战火,趁着驻扎未变时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却不一定能再次躲过战火回来。

      不只是柳姐儿,那个时候每一个人都在挂念远在前线的家人或是爱人。此时人们的思念同样沉重,一样平等。

      大概又过了大半年吧,前线的消息越来越不利,柳姐儿消瘦了不少,锦绣天天宽慰,却总不见效果。柳姐儿心里慌极了,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所以当顾铮扬的旧部反了的时候,她却是平静的。她听说,顾铮扬受了伤,快不行了。她没有哭,只是颤抖着收拾行李,她要见顾铮扬,马上,立刻,她要见他!

      可是她被半囚禁了,那些人要拿她来威胁顾铮扬,她看着往日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心里冷了半截。

      她得逃跑。

      在谋划了许久后的一个夜里,柳姐儿逃跑了。锦绣送她离开的时候,满眼欢欣得不得了,她把自己打小戴着的护身符系在了柳姐儿的身上,笑吟吟地说:“菩萨保佑,小姐一定能找到顾将军。”

      柳姐儿跑了,可是锦绣却没能再和她同路。她永远也忘不了锦绣最后笑着和她说:“小姐,要幸福,小姐只要幸福锦绣就值了。”的时候,笑得多好看,虽然眼泪流了满脸,眼里也藏不住害怕。

      锦绣、锦绣……

      柳姐儿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得活着,她要见顾铮扬,她不能辜负了锦绣。所以就算身后枪声响彻云霄,她也不能回头。

      她不能回头,不然锦绣的死,就成了一个笑话。

      当她费了好大劲儿到达前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好在到了之后那警卫员是认得她的。

      “带我见顾铮扬。”
      “将军他……”
      “带我见顾铮扬!”
      “……柳小姐,跟我来。”

      柳姐儿站在门口,推门的手却隐隐颤抖着,她舒出了一口长气,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走了进去。她迈进房内的时候,顾铮扬正在换药。

      他大半边儿身子都被炸伤了,能活到现在就实属万幸。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狰狞。两个人隔着半个屋子对视,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初见那天。

      柳姐儿手里的包袱落到了地上,闷闷的一声响。她也顾不上,怔怔地走上前去,抬起手,颤抖着摸过他脸上的伤疤和刚刚换上纱布的身子。几乎就要泣不成声。

      “别看了……怪丑的。”顾铮扬别头躲开她的手,声音哑哑地说道。

      “别动……”柳姐儿含着眼泪说道,“我又何时在乎过你的容貌。”

      顾铮扬弯了弯唇角。是了,初见的时候她还偷偷打呵欠,让他对自己的容貌都产生了怀疑。

      “我只是……”顾铮扬叹了口气,“怕你难过。”

      后来,柳姐儿就留在了部队里照顾顾铮扬,只是顾铮扬伤得太重了,身子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

      柳姐儿留在了军营里,每日都要亲自给顾铮扬温粥羹、喂汤药,总在夜深人静之时轻轻地将手指落在顾铮扬的眉眼上,轻飘飘的,好像怕多重了一分,那人就会痛了一样。她知道,顾铮扬不怕疼,也不怕死。

      只是她怕,她怕他疼,也怕他死。她每日都怕得不行,连睡觉也不安稳,总是在夜间惊醒,颤颤巍巍地去听一听顾铮扬的心跳,听着听着,再这样睡去。

      顾铮扬哪里会不知道这些呢?他眼见着他的如眉一日日的消瘦了,额心都沾染上了美人愁态,虽她不说,可眼尾眉梢却会悄悄流露出她的叹息。

      他怎会不心疼。

      可他伤得太重了。柳姐儿听闻警备员说,顾铮扬是为了救人才被炸伤的。顾铮扬同柳姐儿说过,谁的命不是命呢,我分明能够救他,却还眼看着他一命换一命,这种事我做不来的。

      顾铮扬不同柳姐儿说这战场上的事儿,就像柳姐儿把锦绣的死也瞒了下来一样。他们都知晓,此一见面,若不珍惜,怕再见就是奈何桥边了。他们都不说,好像离别只要不提起,就不会到来似的。

      他们心照不宣的,只要这最后的时日只属于他们两个。

      可是顾铮扬最终还是走了,柳姐儿又陪了他一个周,在一个落雾的清晨,他就再也没能睁开眼。

      “顾铮扬,你个骗子……”
      “你可千万别喝了孟婆汤就把我给忘了。”
      “我会一直等你。”
      “所以你要记得来娶我啊……”
      “你听见了吗?”

      柳姐儿握着顾铮扬还残留着余温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骂他是个骗子。泪珠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哭过后,她又笑,眼睛里没有眼泪也没有了光,像是一副漂亮的皮囊,内里却是空落落的,柳姐儿在葬了顾铮扬后,便就留下了。

      再后来,人们再也没见过东胡同的柳姐儿。

      只剩下了情报局里,令人闻风丧胆的,顾夫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柳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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