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青》十三槐

27、第27章

　　隔日中午，陈宝青又一次从昏沉中被熟悉的绞痛拽醒。
　　卧室窗帘紧闭，一片晦暗，床的另一侧空着，没人。
　　屋子里静得可怕。

　　她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直到紧闭的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才缓缓吐出一口憋闷的气。
　　最近……她越来越分不清梦和现实了。有时醒来，只觉得一切像是蒙了层雾，怎么都看不清。

　　陈宝青摸开床头灯，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幽光显示已近下午五点。
　　最顶上的对话框里，有一条转账过期的系统提示。

　　她沉默片刻，放下手机，吃力地撑起虚软的身体，慢慢挪向卫生间。
　　只是弯腰洗把脸的工夫，腹部的坠痛就愈发清晰起来。

　　陈宝青慢腾腾地扶墙走出卫生间，照例掰了两片药吞下，然后推开卧室门。
　　周荡正蹲在客厅沙发后面的空地上，低头摆弄那把她挑的轮椅。

　　陈宝青朝那儿随意瞥了一眼，“什么时候送到的？”
　　周荡抬眼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低下头去继续调试扶手，“刚到不久。”
　　“哦。”

　　“饿不饿？”周荡撑膝站起来，“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陈宝青摸了摸自己微胀的小腹，转身陷进沙发里，“感觉不到饿。”
　　“我去下碗面，很快。”
　　陈宝青闭上眼：“不想吃。”

　　静了一会儿，周荡说：“多少吃一点。”
　　“真的不饿，吃下去也是吐。”
　　周荡闻言抿紧唇，没再说话，转身走进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切菜声，以及锅碗轻碰的细响。
　　*
　　清汤面只勉强咽了两口，陈宝青就蹙眉捂住了嘴。
　　周荡起身拎过垃圾桶，放她脚边。
　　她摇摇头，吸了口气说：“帮我倒杯水吧。”
　　“……好。”

　　陈宝青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看着对面正低头大口吃面的周荡，嘴角极淡地弯了一下。
　　她把眼前那碗几乎没动的面推过去，“你都吃了吧。”
　　周荡把自己碗里的吃完，默不作声地接过她的碗，添了两勺辣油。
　　她那碗面本就量少，不够他两三筷子夹的。
　　周荡端起碗，仔细地把里面剩下的虾仁和小青菜捞得干干净净。

　　陈宝青的目光落在他沾着一点红油的嘴角，忽然开口：“我昨天梦见我舅舅了。”
　　周荡动作一停，没接话。

　　“他看起来特别年轻，就像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就是黑了点儿，也不爱笑了。”陈宝青的语气有些飘忽：“我不停地跟他说话，他就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回。”
　　她抬眼看向周荡：“我昨天说梦话了吗？”
　　周荡放下碗，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
　　陈宝青轻轻哦了一声，低下头小口喝着温水。
　　*
　　日头西沉，光线变得稀薄而温和。
　　陈宝青陷在沙发里，望着落地窗外阳台上周荡忙碌的背影，眼皮沉得不住往下坠。
　　可她醒来，也不过才一个小时。

　　她勉强撑起身，拽过一只靠枕垫在腰后，拿起手机解锁。
　　屏幕亮起，她静默片刻，在最近联系人的搜索框里，缓缓键入两个字——
　　叶芝。

　　陈宝青转过头，又一次望向窗外周荡的背影，嘴唇微微抿紧，低下头，点开那个沉寂许久的对话框，发送了一条消息：
　　[在忙吗？表姐。]
　　*
　　两日后的清晨，叶芝出现在了门口。

　　陈宝青正靠在床头，用肿胀僵硬的手指慢慢叠着一颗纸星星。
　　卧室门“哐”地一声被推开，叶芝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脸上不见往日的温和笑意，只剩一片沉冷的肃穆。
　　可当她的目光落到床上——落到那具几乎瘦脱了形的身体上时，那份强撑的冷静瞬间碎裂，关切与痛楚再也掩藏不住。

　　陈宝青安静地望着她。
　　她知道自己自私，有太多事需要安排。可那日在医院醒来，看见周荡那双眼睛，她退却了。
　　她不忍心让周荡去经手那些事。
　　所以思前想后，她选择了叶芝。

　　此刻叶芝站在门口的身影，渐渐和十多年前那个站在她公寓门外的叶盛忠重合。
　　一样匆匆赶来的疲惫，一样沉甸甸的、压得人眼眶发酸的心疼。

　　陈宝青眨了眨眼，笑起来：“胖了点呢。”
　　“你——”叶芝刚要开口，眼圈倏地红了。

　　周荡的身影出现在叶芝身后，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盘洗好的草莓和两杯冒着热气的水。他的视线越过叶芝的肩，无声地落在陈宝青脸上。

　　陈宝青语气平常地问：“半夜开车来的？”
　　“陈宝青！”叶芝猛地提高声音，像呵斥，又像哽咽。
　　陈宝静了两秒，脸上的笑意没变，轻轻拍拍床沿：“知道了，别生气。过来坐。”

　　叶芝咬住下唇，几步走到床边，低头死死盯着她。她吸了吸鼻子，猛地转过身，重重坐在床沿。
　　陈宝青抬眼看向周荡。
　　他弯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抬眼看她：“我去买菜。”
　　陈宝青点点头。

　　周荡起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片刻后，隐约传来大门电子锁合上的轻响。

　　卧室里陷入一片沉寂。

　　陈宝青腰疼得厉害，把折到一半的星星丢进罐子，搁到一边，身子往下滑了滑。
　　“跟我回去。”叶芝开口，声音绷着。

　　陈宝青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我在这儿挺好的。”
　　“回去治病！你一个人待在这儿算什么？回上海，我和妈还能照顾你！”
　　“你没告诉舅妈吧？”
　　“没说！等把你带回去再说！”
　　“别告诉她，她身体受不了。”
　　“那你就跟我回去！”叶芝的目光扫过那盘鲜红的草莓，语气带上了责备，“还有那个男的是怎么回事？”
　　“朋友。”陈宝青声音很淡。

　　叶芝抿了抿嘴，语气稍稍缓和：“青青，你听话……上海医疗条件好，能治的——”
　　“姐，”陈宝青疲倦地打断她，“我就是从上海回来的。”
　　叶芝一下子哽住了，说不出话。

　　“姐。”陈宝青伸手，轻轻握住叶芝的手捏了捏，“我没多少时间了。”
　　话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剐得叶芝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胡乱用手背抹掉，“不会的……好好治就行，回上海…回上海就一定行…”
　　陈宝青望着她，眼里带着一丝怜惜。
　　“别担心我呐。你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叶芝一下子火了：“现在还说这个重要吗？！”
　　陈宝青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对你来说，重要的。”
　　*
　　床头柜上的两杯水早已凉透，无人动过。
　　叶芝始终垂着头，目光死死钉在陈宝青水肿干皱的手上，偶尔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

　　陈宝青看着她这副模样，轻声叹了口气：“姐。”
　　“……嗯。”叶芝的声音像磨砂板上的苍蝇贴行飞过。
　　“别哭了。”
　　叶芝猛地抬起头，双眼红肿，语气里混着心痛与愤怒：“我哭是因为谁？啊？陈宝青你跟我回去！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妈！”
　　陈宝青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回去也没用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妈说你回来处理房子，结果你躲到这……你个没良心的！你要像爸当年那样——”叶芝骤然住口。
　　陈宝青脸色未变，自顾自转开话题：“是，我爸留了两套房子，你还记得吧？”
　　叶芝不接话，把头扭向一边。

　　“那套老一点的挂中介一直没卖出去，以后就留给你，卖不卖随你。至于这套——”她顿了顿，“我想留给周荡。”
　　叶芝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你疯了？”
　　陈宝青笑了笑：“没有。”

　　“N市房价我不清楚，但这地段一平米至少一万，整套下来一百多万，你说送就送？他算你什么人？”叶芝真急了，上海话脱口而出：“侬脑子瓦特啦？”
　　陈宝青没恼，继续说：“姐，你认识律师吧？帮我问问，怎么才能不需要他同意就把房子送出去。”
　　“你别胡说！我不同意！”叶芝胸口剧烈起伏。
　　陈宝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过水杯小口抿了下，不再说话。

　　她知道叶芝需要时间消化，而她也不打算再多解释她和周荡之间的事。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床头柜上的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两下。
　　陈宝青拿过来解锁，界面直接跳进微信。
　　周荡发来一张菜市场入口的照片，下面跟着条消息：[想吃什么？你姐呢？]
　　陈宝青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其实她早已吃不下什么东西，但周荡依旧次次都不厌其烦地问。

　　她抬眼看向叶芝：“周荡问你想吃什么？”
　　一听这话，叶芝火气又上来了：“我吃屁！”
　　陈宝青低下头，慢慢打字：[你看着买吧。]

　　过了半分钟，叶芝气稍微顺了些，闷声问：“你就不怕他骗你？”
　　陈宝青有点想笑，也确实笑了。
　　她没法跟叶芝解释——她只是觉得，就算周荡此刻站在这儿亲耳听到这些话，大概也只会一如既往地沉默，不恼，也不辩。

　　握着的手机又轻轻震了两下。
　　陈宝青低头看去。
　　周荡发来两张照片，一张娃娃菜，一张空心菜，[要哪个？]
　　[娃娃菜。]陈宝青慢吞吞地回。
　　[好。]

　　陈宝青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屏幕上那个“好”字，轻声说：“姐，我现在其实什么都吃不下，吃多少吐多少。”
　　叶芝拧紧眉头看着她，没吭声。

　　“但周荡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叶芝：“所以呢？”
　　“这种事，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陈宝青按熄手机屏幕，抬头朝她淡淡笑了笑：“所以骗就骗吧，横竖……也是我带不走的东西。”
　　“给他一套房吧，他把我照顾得挺好的，真的。”
　　叶芝再也说不出话，看着她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觉得眼眶发热、心里发涩，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