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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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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
周荡默不作声地抱起自己的枕头和一套被褥,走向次卧。
片刻后,他又折返,停在主卧门口。
他的目光在床头柜那个装着药的纸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并排靠在床上的两人,声音低沉:“半夜她要是疼得厉害,记得叫我。”
叶芝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冷着脸应了一声:“知道了。”
周荡没再说话,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陈宝青藏在被子下的手正悄悄按着发痛的腹部,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痕迹。
“你请假请了几天?”她轻声问。
“两天,过了就元旦了。”
陈宝青点了点头。
她最近过得浑浑噩噩,甚至连今天星期几都不知道,更别说节假日了。
叶芝疲惫地躺下来,稍稍侧过头,望着陈宝青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下颌线,眼眶又是一酸。
她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闷的:“带你回去,其实两天足够了……”
陈宝青抬手,轻轻抚过她柔软的发顶,“不说这些了。”
“你这性子,比我还像爸,倔得很。”
陈宝青轻笑一声,却似乎牵动了痛处,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叶芝没有察觉,只是低声说:“青青,你再想想,回上海好不好?你这样……我以后怎么跟妈交代?”
陈宝青动作微微一滞,片刻后才开口:“以后舅妈要是问起,就说我出去旅游了。”
叶芝蓦地抬起头,却只看见陈宝青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
那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去年父亲确诊的那一天——
医院冰冷的走廊里,父亲双眼通红,却仍温和镇定地对她说:“先别告诉你妈。”又转向陈宝青,“宝青也是。”
不同的是,此刻眼前的陈宝青是如此沉静,淡然地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叶芝忽然觉得,她这个一向文静内敛的表妹,有些残忍。
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太残忍。
“我现在很不好看吧?”陈宝青垂下眼轻声问。
叶芝摇了摇头。
陈宝青也不在意,拿起手机解锁,点进相册翻了翻,递到叶芝面前:“以前不爱拍照,没留下几张。这张我挑了挺久……到时候,就用它吧。”
叶芝脸色一沉,撑起身:“又说这种话!”
陈宝青放软声音:“姐。”
叶芝僵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墓地的事,你帮我选吧。那些地方大多在山上,就算能开车也太远了,我现在这样……不方便去。”
叶芝依旧沉默,默默躺下,背过了身。
陈宝青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倾身拉开抽屉,掰出三片吗啡片干咽下去,舌心一阵发苦。
她缓缓躺倒,侧过身,依旧望着叶芝的背影,声音很轻:“房子和财产的话……遗嘱我已经写好了,明天你陪我去一趟公证处吧。”
叶芝的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一丝压抑的泣音若有若无。
陈宝青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替她拉好被子,声音放得更柔,像是在安慰:“等这些忙完,你就先回上海。到时候……再回来。”
*
早上九点,闹钟响了。
那声音像是隔了层膜,闷闷的,听不真切。
陈宝青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僵硬,像在胶水里泡了一夜。
身旁的叶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发出几声含糊的呓语。
陈宝青缓了片刻,才拖着沉重的身子下床,挪进卫生间洗漱。
再出来时,叶芝已经坐起来了,双眼浮肿,神情还有些发懵。
看见陈宝青缓慢沉重的脚步,她睡意未消的眉宇间顿时染上担忧:“真要去?你身体撑不住的,要不明天再说?”
“明天,”陈宝青拉开衣柜门,低头挑着外出的衣服,“你就在上海睡醒了。”
这句像是逐客令的话,让叶芝心里一涩。
她默默看了会儿陈宝青的背影,起身也走进了卫生间。
梳洗穿戴整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卧室。
周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在客厅扫地。
叶芝看着他微躬的背影,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陈宝青。
陈宝青脸上是一片习以为常的平静,“什么时候起的?”
周荡闻声回头,目光先扫过陈宝青,又掠过叶芝,最后落回陈宝青身上。
“要出去?”他问。
陈宝青点点头,“和我姐去办点事。”
周荡沉默了两秒,“急吗?”
“不急。”
“那坐会儿,粥快熬好了。”
叶芝忍不住又瞥了陈宝青一眼。
昨天陈宝青说的那些话,她原本是不信的。
在她心里,周荡不过是个想趁虚而入捞一笔的“骗子”。可眼下这情形,却让那些话的可信度陡然增了几分。
周荡放下扫帚,转身去推放在角落的轮椅。
叶芝飞快地扫了一眼那轮椅,不敢细看,别过了脸。
几个月前,陈宝青看起来还那么健康。可现在……连出门都要依靠轮椅了。
她鼻尖一酸,心里堵得难受。
可眼前的两个人,一个窝进沙发里打着哈欠,一个蹲在地上调试轮椅,面色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
或许是因为叶芝在,这顿早饭,陈宝青勉强多咽了几口粥。
周荡收拾好碗筷放进水槽,洗了手走出来,“我送你们。”
他的视线落在陈宝青身上,“穿太薄了。”
陈宝青摆摆手,“够了,我俩去就行。”
周荡没说话,转身回主卧,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件更厚的羽绒服和一条围巾。
他走到陈宝青面前,语气不容商量:“换这件。”
陈宝青吸了口气,认命地接过来换上。
他仔细地帮她把围巾围好,低声问:“药带了吗?”
毛绒围巾裹得严实,微微刺得脖颈发痒。陈宝青扭了扭头,“带了。”
“那我先把轮椅拿下去。”
陈宝青没再反对。
叶芝站在一旁,仿佛被彻底遗忘。
*
刚过十点,叶芝推着陈宝青走出公证处。
天色阴沉,寒风刮得更猛。
陈宝青坐进副驾,叶芝放好轮椅,回到车上发动车子。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陈宝青问。
叶芝看着后视镜,“明天吧。”
陈宝青嗯了一声,“陪我回趟县城老家吧。”
叶芝有些诧异:“现在?”
陈宝青点点头。
“可你……”叶芝犹豫着,担心她的身体。
“还撑得住,走高速不远的。”
叶芝摇头,“你打电话问问周荡同不同意。”
陈宝青微微睁大眼,侧头看她:“问他干嘛?不带他去。”
“为什么?”
陈宝青含糊其辞:“……有点事。”
“那你好歹跟他说一声。”
陈宝青瞥她:“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
叶芝抿抿唇:“我可没有。”
陈宝青看她别扭的样子,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周荡打电话。
“我跟我姐回趟老家办点事。”
“开回来,我送你们。”
陈宝青目光望向车窗外一家火锅店的招牌,平静地扯谎:“急事,已经上高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发作怎么办?”
“我带药了,快的话今天就能回,再说有我姐在。”
“……”
“周荡。”陈宝青放软了声音。
“……知道了。”
挂了电话,陈宝青看向叶芝。
“行了吧?”
叶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伸手调整了导航。
*
车开得很稳,一路顺利,到县城时才刚过十二点半。
叶芝从小在这儿长大,熟门熟路地开进老城,放缓车速问:“现在去哪?”
陈宝青降下车窗,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县城四面环山,显得更冷些。
“去我姑妈家吧。”她说。
不过几分钟车程就到了。叶芝停好车,下去开后备箱拿轮椅。
陈宝青叫住她:“走进去吧。”
叶芝想了想,明白了她的用意。
两人在路口的便民店买了一箱牛奶,叶芝提着,一起走进巷子。
正是饭点,姑妈一个人在家吃饭。
见到陈宝青突然来访,她那张印象里总是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惊喜,“……宝青?”
她放下筷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姑妈。”陈宝青打了声招呼,拉了拉叶芝的胳膊,“我和我表姐回来办点事。”
叶芝笑着点点头,把牛奶放在柜子旁边。
“坐,坐,县城比外边冷吧?吃饭了没?”姑妈热情地招呼着。
陈宝青:“吃过了。”
“你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有十多年了吧?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姑妈站起身,快步走到灶台边倒茶,趁机仔细打量着陈宝青。
“怎么瘦成这样了?脸也这么黄?生病了?听说你在上海上班,大城市竞争很辛苦吧?”
不知是不是人老了性格也会变,姑妈异乎寻常的热情让陈宝青有些招架不住。
她拉着叶芝在饭桌旁坐下,强打精神笑着应答:“最近肠胃不太好,有点黄疸,在吃药呢,没事的。”
姑妈把两杯水放在她们面前,是糖水,水面上漂着几片晒干的橘皮,杯底的白糖还没完全化开。她又转身去拿瓜果盘。
陈宝青连忙说:“别麻烦了,姑妈。”
“没事,反正都要拿出来吃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女孩子赚那么多钱没用的,安稳最重要。你爸爸——”她顿了顿,把瓜果盘也放到桌上,继续说:“他不是留了不少钱嘛,你不用那么拼的。”
陈宝青笑着应了一声,“知道的。”
姑妈忙活完,这才坐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这次回来待多久啊?”
“办完事就走,还要上班呢。”
“这样啊。”姑妈点点头,“喝点热水暖暖,吃点零食。”
陈宝青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有些笨拙地拿了颗糖攥在手里,没吃。
腹下的隐痛又泛了上来。
她直接切入正题:“姑妈。”
“欸。”
“您还记得以前菜市场那个卖菜的老奶奶吗?脸毁了容的那个。”
“啊?哦——记得呀,怎么啦?”
“她不是在石桥上捡了个男孩嘛,叫周荡,您知道吗?”
姑妈回忆了一下:“知道啊,这屁大点地方,谁不知道。”
陈宝青身子往塑料凳后面靠了靠,继续问:“那您知道是谁把他扔了吗?”
一旁的叶芝起初还云里雾里,一听到“周荡”的名字,再结合陈宝青的问话,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扯了扯陈宝青的棉服下摆,眼神里带着质问。
陈宝青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立刻被甩开了。
姑妈没在意:“好多人都知道啊,那会儿本来就不比现在,我们这又小,那小孩他妈在外面打工,回来就大了肚子,谁不知道?”
陈宝青眼睛微微亮了些,“她现在还住在县城吗?”
“在啊。”姑妈有点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宝青没解释,只是问:“住在哪儿?”
姑妈想了想,“好像住在高树下那边吧,台阶最上面那户……”
*
又寒暄了几句,两人从姑妈家出来。
叶芝一言不发,气冲冲地走在前面。
陈宝青拉了下她的大衣袖口,被她一把甩开,身子晃了晃。
叶芝猛地停住脚步,懊恼地回过头,看着扶墙站稳的陈宝青,蹙着眉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
陈宝青忍着腹痛,朝她笑了笑。
“你大老远跑回来就为这个?”叶芝的声音里压着火。
陈宝青没说话。
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叶芝突然就爆发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陈宝青,你看看你的脸色!你都这样了还管他有没有妈?!”
“你有没有脑子?他有那么好?啊?!你这样根本不值得!”
陈宝青依旧沉默。
一阵寒风吹过,她抬手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用那双略显黯淡的眼睛望着叶芝,声音虚弱得几乎散在风里:“好冷啊,姐。”
叶芝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转身走回去搀住陈宝青的胳膊往外走。
手中那异常的触感让她鼻尖一酸——臃肿的棉服下,仿佛剔尽了皮肉,只剩下一把硌人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