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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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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青洗完澡出来,想去客厅倒水。
周荡靠坐床边:“穿太少了。”
“有暖气,不冷。”
她接水的功夫,周荡跟出来,手里攥着套海马毛睡衣递过去,左手顺势探了探她杯中水温。
“穿上。”
陈宝青低头看看身上加绒家居服:“再穿该出汗了……”
“会感冒。”
“不穿。”
“我帮你?”周荡把睡裤搭在臂弯,抖开睡衣就往她头上罩。
“哎——”她躲了下,扯过衣服,“穿就穿。”
周荡接过杯子,弯腰添了点热水:“床头那蒜头,带回来干嘛?”
陈宝青脑袋从睡衣领口钻出,呼口气:“秘密。”
周荡抬眼:“笑什么?”
她拖长音:“秘——密——”
厚衣服裹身,束手束脚。陈宝青最烦冬天这点。
她接过杯子,腹下猛地一抽。手抖了下。
咬住舌尖忍痛。下一波剧痛海啸般拍来,腿一软,撞翻水杯。玻璃炸响,水花四溅。
她脸色刷地惨白。
周荡心一沉,迅速架住她胳膊:“去医院。”
“不去。”
他放低声道:“去医院。”
“我说了不去!”陈宝青陡然拔高音量。
几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吼周荡。
周荡默然看着她,下颌线紧绷。
陈宝青急喘两口气,声音仍止不住颤:“……扶我回房躺会儿。”
*
药效上得算快,陈宝青的痛吟只剩一丝,双眼倦阖,鼻息微弱。
周荡坐在床沿,垂头看她。没了上次的惊慌,只剩一片茫然的空。他竟习惯了这样的她。
这念头令他悚然。
压抑感如黑云压城,几乎将他碾碎。
他咽了下嗓子,呼吸发重。胸口发窒时,听见她轻语:“周荡,你出去好不好?”
周荡沉默片刻,拉过她的手握住,同样轻声:“去医院,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她断续的抽气声。
周荡终于乱了方寸。
“求你了陈宝青,”他声音发哽,“算我求你,去看医生行吗?”
陈宝青浑身绵软,困倦袭来。
指尖在他掌心虚虚一刮,她扯出个笑:“以前我求你……现在换你求我了啊。”
“陈宝青!”周荡目光沉暗,加重语气:“这一点不好笑。”
她没了声,脸转向别处。
半晌,她发出一声轻叹:“太迟了。你知道的,周荡。”
*
陈宝青睁眼时,床头灯亮着。周荡躺在一旁,面朝她,眼里血丝分明。
她嗓子沙哑:“睡了多久?”
“两个多钟头。”
“像睡了十小时。”陈宝青笑了笑。
周荡:“喝水?”
她点头。
他端水回来,蹲在床边,盯着她手中杯子。
陈宝青莫名想起幼时——有年过年她受凉感冒,陈川喂她吃药,手掌托在她下巴:“往这儿吐——”
她小口啜水。温水熨帖。瞥周荡一眼,目光落回杯里。
水面碎光摇晃,像揉碎的星子。
“周荡,”她声音平和柔软,带着沙沙的哑,“我们谈谈好吗?”
周荡没作声,定定看着她。
陈宝青啜了口水,喉咙里仍像塞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她咽了下,拍拍身侧床褥:“大男人蹲着像什么样,躺会儿吧。”
周荡默然起身,走到床另一边,背对她坐下。
陈宝青望着他山脊般沉默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刚确诊时,我像个十万个为什么。”
“想着为什么发现这么晚。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才二十八啊,生活习惯也没糟糕透顶吧。”
人好像都这样。没事时嫌活着没劲,真到要死,又怕得发抖,悔得钻心。
“越想越恨。”陈宝青顿了顿,“可恨有什么用?”
怨着怨着便恨不动了,只觉得她这趟人生实在不愉快,也太短。
现在她已经走到死亡对面了。
怕吗?不知道。
她同死亡静静对视着。只看见人生那些曾令她苦不堪言的过往和痛楚不过是几片鸿毛,飘过无痕。
老话说得真对,生死面前哪有大事。
陈宝青又瞥向一侧。
周荡背影纹丝不动。
她搁下水杯,把下滑的身子往上撑了撑。
“我家的人……运气都不好。舅舅淋巴癌走的,去年,查出来也晚了。五十七,不算老吧?”提起叶盛忠,她声音软了些,裹着怀念,“他是个很温和的人,我从没见他急过眼。可确诊那天,他眼睛红得吓人。头一句就嘱咐我和堂姐:先别告诉舅妈。”
“他说他不想死。化疗、靶向、放疗……什么都试了,有用吗?”
所有治疗都是沙上垒塔,水底捞月。
治疗疾病甚至比疾病本身更迅速地摧毁了一个人。
她亲眼看着叶盛忠一点点瘪下去,眼神从亮到木,最后咽气时还攥着把不甘。
那样子让她怕。
“我见过那光景,比我现在这样难看百倍。”陈宝青静了会儿,无可奈何笑笑:“所以医生说是癌,我脑子里只剩四个字:我不要治。”
话说多了,她累得喘气。
她的目光粘在周荡背上,声音轻飘:“你不用理解……但别为我难过。”
片刻,周荡缓缓侧过身,看向她:“陈宝青,你知道你很残忍么?”
语气古井无波。
“对不住啊周荡,别生我气。”
周荡沉默几秒:“知道了。”
*
凌晨三点,陈宝青还醒着。
僵躺两个多钟头,四肢僵涩发胀。吗啡药效弱了,腹下闷痛未消,她没出声。
身畔传来周荡低低的鼾声。
他平日睡觉安静,今晚打鼾,怕是真被她气狠了。
周荡睡前没关他那侧的床头灯,屋里漫着昏黄。
陈宝青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下床,去客厅倒水喝。
回屋,双手撑住床沿坐下,脚脱出来踩在棉拖上,低头看肿胀发亮的脚背。
静了会儿,她偏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皱皱的红塑料袋——里头装着那颗干瘪带霉点的蒜头。
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缓缓躺倒,侧身面向周荡。
他睡得不太安稳,眉头锁着,嘴唇抿紧,左手虚握搁在肚子边。
陈宝青抬手,想揉开他眉间的蹙,手悬在半空僵停数秒,终是收回垫在自己颊下。
她只静静望着他,连眨眼都缓。
*
陈宝青心里埋着件事。
——
初二秋末,晚自习。
教室人声低嗡,陈宝青伏在卷子上。
后座几个男生在闲扯,脏话混着游戏和女生,椅腿嘎吱乱响。
那把又冷又倦的嗓音偶尔插两句。
陈宝青听见他说:“不念了。”
有人问:“为啥?”
周荡:“……烦。”
“烦啥?”
“念又没用,浪费钱。”
周末下午,陈宝青摸到县城老菜场。
门口踟蹰许久,烂鱼虾的馊味直冲鼻腔。
天些许凉,她的手心却沁出层薄汗。
踩过湿黏污浊的地面,她逡巡一圈。
找到了。
周荡奶奶的菜摊楔在角落。
堆着青菜、土豆、番茄、四季豆、蒜头小葱……
陈宝青能认出来,是因为老人左脸皮肉粘连下垮,像烧熔的蜡。
她停在摊子前两步远,不敢多看,低头盯着台子边上几根快掉下去的苦瓜。
一小会儿工夫,奶奶瞟了她好几眼。
“买菜?”方言粗嘎。
陈宝青抬头,赶紧点头。
“要啥?”
她抓起那两根苦瓜往前推。
奶奶扒拉秤砣:“三块六。”从台子下扯出个皱巴巴的红塑料袋装好。
陈宝青摸出钱包,抽了张百元钞,递过去。
奶奶捏着钱翻找零钱筐,又掏腰间小包,“找不开。”
“没零的。”陈宝青耳根发烫。
“大人给这么大票买菜……”奶奶嘟囔着,慢吞吞走向对面肉摊。
陈宝青看着她走远,飞快又抽出两张红钞,折紧捏手里。假装去提袋子,手指拨开最里面的土豆,把钱塞底下,再用土豆盖严实。
奶奶找回零钱递来。
她说了声谢谢,攥紧袋子疾步离开。
那是头一遭。
之后大半月,她又溜去十几次。挑中午或傍晚,躲着周荡。
运气不错,一次没撞上。
有时塞一张,有时两张。奶奶也不是总找不开。
这事儿透着傻气,陈宝青知道。
可那时候,她就想离他近点,能看到就好。哪怕在同学堆里偷偷看他两眼,心里也高兴。
横竖陈川给的零花钱管够。
菜烂得快,大多扔了。唯三颗蒜头留着。日子久了,两颗霉烂,只剩一颗干瘪抽巴了。
周荡辍学后,那颗蒜被塑料袋裹严,塞进了书桌最底层抽屉。
*
无人知晓少女沉默的注视。
只有陈宝青记得,她的目光曾怎样粘在他身上,有过多少回。
这是她没说出口的秘密。
从前没说,到了现在,更没必要同周荡讲。
徒添负担罢了。
倦意沉沉压下。陈宝青阖上干涩的眼,慢慢把身子拧向更暗的那一边。
*
十一月刚走,寒气便迫不及待钻进人骨头缝里。
陈宝青眼见着垮了。瘦得脱了形,脸凹进去,手脚肿了消、消了肿,皮上一层剥开橘子皮似的黄气。阵痛没完没了,吐的次数比吃的多几倍。
她不爱动弹了。不是瘫在床上,就是陷在沙发里发呆。偶尔手肿消下去点,指头能弯了,才摸出那个星星罐子,慢吞吞折上几颗纸星。
*
风刮得窗户嗡嗡响。陈宝青擦着嘴从卫生间出来。
镜子早懒得照了,洗漱都是糊弄。今天手脚的浮肿消下去些,但骨头缝里还是僵涩的疼,肚子底下那点钝痛钉在那儿,她习惯了。
从床头抽屉抠出药板,掰下几粒,就水吞了。划开手机日历扫了一眼。
外头厨房传来碗碟磕碰的脆响——周荡在做早饭。
陈宝青挪到客厅。
暖气开得足,落地窗关着,帘子全拉开。阳光明晃晃地泼了一地。
她眯了下眼,手揣进厚睡衣口袋,蹭到厨房门边,半边身子倚着门框借力,歪头往里看。
周荡靠在水槽边上,胳膊抱在胸前,目光定在噗噗冒气的砂锅盖上。
陈宝青裹得严实,他就一件惯穿的黑短袖。沉默,单调。
陈宝青没吱声。
砂锅盖啪地被蒸汽顶开条缝。周荡回了神,扯块抹布掀开盖又盖严实,偏过头:“醒了?”
陈宝青点了下头。
“饿么?”
问得徒劳。陈宝青现在看什么都反胃,吃东西跟上刑没两样。
她还是说:“有点。”
周荡另拿个锅接水放灶上点火,火苗窜起。又从冰箱摸出俩鸡蛋在水龙头下冲。“等十分钟。”水声里他声音闷着。
“今天又是什么粥?”
“玉米排骨,扔了把菠菜。”
关了水,他捏着湿鸡蛋小心沉进锅里,甩甩手,又靠回水槽。
他好像瘦了点,脸也更白了。
陈宝青看着他,停了几秒:“不腻?”
天天变着花样熬这些粥水,顿顿陪着她灌。
周荡眼皮抬了下:“想吃面?”
陈宝青声音有点没劲儿:“周荡,你是个正常健康的人。别费劲弄这些了,反正我也吃不了两口。”她顿了下,“以后点外卖吧,点你想吃的,给我捎一份就行。”
周荡看了她几秒,眼珠子挪开,伸手把砂锅火拧小:“我吃什么都行。”
陈宝青没接话。
周荡又补了句:“晚点去买条鱼炖汤。”
“我说,吃你想吃的。”
“我就想吃这个。”硬邦邦的,没缝儿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