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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月出皎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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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风静静仰面躺于榻上,依然是满面须发,不辨五官,由于被点了穴道,压迫感大减,看上去似一只沉睡中的雄狮。高女侠刚从他左腕上移开手来,眉头深锁,深深叹息一声。楚楚在门外听得真切,急急掀帘而入,问道:“怎么了姐姐?莫非还有别的什么不好吗?”
高女侠摇头道:“这个人的脉象蹊跷得很,我实在是从未见过。不但中了截阳之术肯定无疑,而且奇经八脉各处,都似乎被人以奇怪的手法注入了一股玄阴的内力,大大损伤了此人的经脉,玉枕处尤甚,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使得此人下肢无力行走,神智时明时清,想来一定有所阻碍。玉枕处既然受损,智力自然慢慢衰减,故眼下与孩童无异。但我适才跟他交谈,他言语还算清楚,特别动起手来,内力惊人,若是真恢复了,功力还不见得逊色我多少。这种情况见所未见,适才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够解之。或许只有每日里替他推宫过穴,以银针导之?即便如此,也未必管用。”
楚楚见得她满身是汗,想必是刚才和雷霆风动手之故,眼中密布血丝,倦意甚浓,大为心疼,踮脚以袖替她擦拭。高女侠怔得一怔,下意识就要退后,楚楚哪里肯放,嗔道:“都是我惹的事,结果将姐姐累成这样,你若是不肯,我脱下衣来给你擦拭。”高女侠面色略窘,喝道:“到了外边,不知收敛,还尽胡说!”到底如今也习惯了,由着她去,轻轻道:“人为天地之本,当为善。慈乃万善之根本,你何错之有?”楚楚低头道:“诸事繁琐,看姐姐为修行不进烦恼,我也觉得好生难受,内疚得很--------”靠在她背上,默默环住了她。
高女侠失笑道:“这与你何干?佛即本心,修行不过修心,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入世出世,本是我听凭本心为之。我并未因你而失道心,你亦未因我而失却本心,都是各人各择了各人的道,各修其道,各行其路,谈什么内疚不内疚?”起得身来,不免晃了一晃,看楚楚还在发呆,不觉笑道:“我已悟之,你何不悟?”看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自己,面容犹如盛开的蔷薇,青春甜美气息扑面而来,漆黑的眼中只映着自己的倒影,那种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心里丝丝缕缕有欢喜渐渐泛上,简直是无孔不入,怎么都按捺不下,明明几日想得已极通透,此时竟有些不敢跟她对视,低头道:“我已替他运过气了,你还未大好,就不要浪费真气。其他一时难解,待我恢复后再替他逐条梳理经脉。解锁阳之法就交于你了,我要回去打坐片刻,就先下去了。我不过暂时令他昏睡,片刻他便会醒来。你且小心,替他行完针,便早些回来,好将大悲剑再操练娴熟。”在心底连念了几句:“至虚极,守静笃”,不去多看眼前人一眼,急急向外走去,仿佛生怕自己改变了主意。
楚楚从来将她视若神明,只觉得她对自己态度日渐大方,早就喜不自胜,哪会发现她的异常,将她这席话来回嚼嚼,只觉意味深长,大有禅机,一再玩味,半晌点头道:“确是如此,高姐姐乃大慧之人,反倒是我拘泥了。从今后,我也应大方些,与欧阳般和她相处,才不会令她觉得我过于世俗。”只觉心头重担一轻,全身都豁然开朗,笑吟吟去试雷霆风周身大脉,果如高女侠所说,每到奇经八脉,都隐隐感觉有股反弹之力传来,往玉枕处运气,宛如泥牛如海,不觉连声叹息,暗想玉枕何等紧要,连此地都受了重创,难怪心志懵懂,幽封自闭,倒是要想法好好开解才是,就是不知道他以前好于何道?”却听旁边悲悲戚戚,原是四喜已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道:“大公子-------想你当初,是何等风采,雄姿英发,谁不敬仰?庄上谁不将你视作定海神针,栋梁国柱,怎么如今,竟至于缠绵病榻,百病缠身?老夫人为了你食难下咽,日添白发。好在还有二夫人-------你一定要相信她,早日恢复转来,我们雷家堡就不怕再被人欺了!”又含泪向楚楚道:“二夫人但凡有所需,只管吩咐奴婢。老夫人都跟大家说了,在治疗期间,不许他人前来搅扰。二夫人只管放心施展国手,奴婢这就将门户紧闭,不会让任何人侵扰。”
楚楚见她这般伤心,心想这婢子倒真忠心一片,再观其病后身手,还远非自己可及,可想见这雷霆风当年在堡内是如何呼风唤雨,惊才绝艳,不由也暗暗叹惜,想起前情,忙问道:“正有一事要跟四喜姐姐请教,就不知大公子以前喜些什么,若是能挑拣些布置到房中,倒会对他恢复有些助益。”四喜止了哭声道:“这却是老夫人已料着了,着婢子堆放了诸子百家、《史记》、《晋书》、《史通》等等,连兵法都放了好几部。这几上七弦琴,也是大公子平素里喜好的,老夫人知道二夫人才艺双绝,希望二夫人能时不时弹上几曲,或许能令他渐渐恢复神智。还有这棋谱,大公子从来视若珍宝。二夫人若是能引大公子也坐下来手谈几局,想来康复也指日可待了。”想起前情,又红了眼圈,低声道:“二夫人是菩萨心肠,定是上天看大公子罪过已满,特地指派了二夫人下来救苦救难。婢子先行告退,若是二夫人有何吩咐,就拉房中的金铃便是。”一面拭泪,一面走了下去,将外间锁了。
楚楚本待避嫌,想要呼唤她回转,但奈何这锁阳之法解来极为不易,也只有一本残籍里略有提及,说需要替病人行过七情六欲针。也只有她这种过目不忘之能,才至今记忆犹新。只是这行针之法,专门挑的都是难以启齿的穴位,若是给旁人见着,只怕逃脱不了淫秽之名。自己也是第一次尝试,未知有几分把握。但不管如何,看他身上锁阳之法,已至了阳关,再不解去,只怕难免要变成废人,不说是救苦救难,也应该悲天悯人。看他还在那里沉睡,倒是大好时机,她缓缓伸手,将他衣衫解下。好在男子躯体自己见得多了,心中坦荡,也没觉得怎么别扭。只是其人虽然据说瘫痪已久,身体还是孔武健勇,肌理均匀,望之令人赞叹。她不免有点脸红,替他掩过了重要部位,先替他将周身三百六十五穴都过了一遍,疏通经脉。这番动作下来,已然是汗透重衫。想必是病体刚刚大好,精神还未完全恢复。她以银针暂时封住他功力,免得他再施蛮力,伤害到己,又将他衣衫逐一系了回去,好在平日里演练娴熟,倒不至于张冠李戴,长吁了口气,就地打坐起来,将真气运转周天,总算轻快了很多。又想起高女侠所传授的运气之法,想要尝试,又怕再生尴尬,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弃。心想今晚定要下去问问青儿那晚身上为何如此异样,自然不免要再和底下人动手。只是自己虽然通晓天下武学,学了那么多剑法招式,奈何克敌的竟不能找出一招,不觉心绪烦乱,看着几上冰泉瑶琴,顿有所感,吟、揉、绰、注,连番应用,轻轻合了琴曲歌道:“岁七月,火伏而金生岁七月,火伏而金生。客有鼓瑟于门者,奏霹雳之商声。始戛羽以騞砉,终扣宫而砰铃。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气呜唅以会雅,态欻翕以横生。有如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孰与广陵比,意别鹤俦精而已。俾我雄子魄动,毅夫发立,怀恩不浅,武义双辑。视胡若芥,翦羯如拾。岂徒慨慷中筵,备群娱之翕习哉。”抚毕琴中铿锵,旌旗招展,干戈倾轧,金鼓薄伐,更加气馁,喃喃道:“到底什么武功才能独步天下?什么招式才能够再无敌手?”
突听一个声音淡淡道:“无招。”楚楚定了定神,突见得榻上雷霆风已渐渐醒转,蓬松乱发中一双眼睛看去极为通透,简直不像是一个病疯之人,说罢,又复闭上眼去。
楚楚脱口道:“高姐姐说你也可能有个清醒的时候,到底这会儿是疯的还是好的?”话一出口,想他哪可能回答自己疯不疯呢,不觉自己都不免好笑,轻笑了道:“确是我糊涂,居然问起他来。”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这句话甚是有理,似有所悟,不觉低低道:“什么是无招,莫非你懂得吗?”却听榻上人几不可闻,淡淡哼了一声。
楚楚差点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心想高姐姐虽说这人就算清醒了也犹如孩童,但也说这人功力高深莫测,又是雷家堡昔日主宰,说不定还真能知道克制地下那人的手法,大约总是被自己的一曲霹雳引暂时唤回了灵智,倒真是机不可失,早知琴声能令他恢复上一阵,就不必舍近求远了,精神大振,起身一礼道:“大哥能指教一二么?”偷眼一看,却见他点了点头,道:“打架我会的。”竟似乎要从榻上挣扎着起来。
楚楚喜上眉梢,顾不得是否有点瞎猫撞死耗子,将他扶起靠坐在榻背上,解开了他身上禁制,取过桌上银筷,出手便是一招落潮剑法中的碧海潮生。虽然并未倾注内力,招术也是凌厉无比。但见得筷影重重,幻象万千。雷霆风靠在榻上,双目至今闭着,眼看筷影就要近得他身,连楚楚也不免踌躇,刚想要撤手,突觉手中一重,抬头一看,简直瞠目结舌。但见得雷霆风右手食指与中指,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筷子夹到中间,动作无迹可寻,连他什么时候办到的都不分明。
楚楚楞得一楞,喝了声:“好!”撤回手来,已不怕尽得全力,换了自家的三分剑气,似封似闭,剑意不绝,轻灵无比。刚接近了他的身体,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但见他似乎是顺了筷子向上随便一抹,居然又拈住了筷尖,所有的剑影霎时消尽,楚楚皱了眉头想了又想,还是看不出这算得哪门哪派,怎么每次都不尽相同,偏偏都能恰到好处地止住她剑中变化?
她心有不甘,大悲剑终于出手,正是其中自己觉得最为精妙的有无双照,若有还无,若真还假,当真是千变万化,妙招纷着,心想我都觉得其中变化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这剑招根本是毫无破绽,底下那人都不敢直缨其锋,却看你怎么化解?
然则今日就是要她跌破眼睛,但见得雷霆风右手在筷影中倏地扬起,在其中勾勾连连,看起来似乎是人用膳时以手执筷,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让他就这样切近其身,手中顿空,那筷子转瞬已到了他的手中!
楚楚目瞪口呆,喝道:“这算什么打法?你根本是瞎搅蛮缠!”雷霆风淡淡道:“筷子便是筷子,有什么不对?”将银筷在手中掂了掂,啪的声抛回到案上。以手支撑着身体,躺了下去,再不开口。
楚楚心中一动,将他那句“筷子便是筷子”反复念了好几遍,顿时明了,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剑无成法,拳无定数,并无一招可言。哈哈,好,无名,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简直对眼前人如获至宝,恨不能上前去亲他一口,想其高女侠说过他等同孩童,倒要多多鼓励才是有效,俯身笑道:“大哥,你真好,乖乖呆在这里,我明天再来弹琴给你听。”顺手在他满面胡须上抚了一记,信口道:“下次我定要将它全部割尽,看看大哥到底是不是英俊少年。”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门扇重重合上后,床上人慢慢睁开一双湛明眼睛,轻轻捋着长须,笑容渐生,牵引着厚厚的髭须都在微微抖动,低低道:“明天?好,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