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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兔子与风铃草[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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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时栖沉睡得不是很安稳。他陷入了梦魇,梦里他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天色暗沉,乌云当头压下,海浪翻涌咆哮朝他逼近,他忍不住后退几步,手却被什么东西给拉住了。冰凉的触感,他扭过头,对上一双泛着白翳的眼珠。
梁博文站在他身后,朝他张开两只手臂。尸体面容狰狞,在他回头的刹那皮囊尽数剥落,腥臭的尸油淌了一地,两颗眼珠“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眨眼间他面前只剩下一具皑皑白骨,被红绳捆绑在细长坚硬的木条上。
那木条钉成了十字架,骨架被束缚在上面,宛如受刑的耶稣。它下颌骨上下摩擦,好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时栖沉满头冷汗地醒来。外面依旧黑黢黢的一片。他翻身坐起,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二十分。
手机屏幕上还显示这一条未读消息,是秦彬昨天晚上给他发的,说让他早点休息,明早七点会来接他去市局。
时栖沉没回消息,按灭手机,重新躺了下来,心跳隔了好久才重新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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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汝庭市公安局。
繁忙从清晨开始。由于横空出世的“九二七杀人案”,整个刑侦大队连同技侦法医室还没开始的十一假期被迫泡汤,一大早上电话铃声、打印机运作的声音、关于案情细节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郗野刚走进办公室,就被几个刑警拦住了去路。
“郗队,死者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和当时的推测差不多,死亡时间为9月27日凌晨一点半到三点……”
“郗队,昨天下午在案发地五百米的一处礁石滩上找到了死者被摔坏的手机,被雨水泡了两天。技侦正在进行修复,就是不知道数据能恢复多少……”
“郗队梁博文的舅舅听说案子转到市局了,打电话过来,要求和您通话。他的父母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郗野脚步没停,头也没回:“那就先请他们来市局辨认尸体,你们几个做好接待和安抚工作,到了后给我打电话。”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松:“我出去一趟,外出期间有任何事情首先联系高原,我大概十点左右回来。”
“啊?好。”
郗野转身出了大办公室,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出门时刚好碰到了上完夜班眼圈乌黑的法医小赵。
“郗队干什么去?昨天送来的那具尸体……”
“等会再说。我去沿滩区把重要证人带过来。”
小赵一脸懵:“什么证人?”
“那个报案的小女孩。”郗野说:“她是唯一一个在暴雨来之前见过尸体的人,我昨天琢磨了一晚上,总觉得不对劲,有点东西要问她。”
话没说完就冲下了楼,只留下小赵法医穿着皱皱巴巴的隔夜白大褂,一脸莫名其妙地拐进了休息室。
早八高峰里,一辆G60从市局驶出,逆着人流悄无声息地驶向沿滩区,在某个红绿灯口和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奥迪擦肩而过。
车里坐着两个人,正是一早上应征上岗,前往汝庭市市局报道的新人、外聘犯罪心理学专家、侧写师时栖沉,和执意亲自来送他的秦彬。
“你这样让我感觉像是又多了个妈。”时栖沉听了一路秦彬的絮叨,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委婉地表示抗议。“我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孩,这些我都懂。”
秦彬秦公子从来都是在家或者宾馆里办公,即便是去哪里也有车接车送,对于早高峰从来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因而被堵在路上时就总忍不住拿那些车轱辘话反复叮嘱身边的人。
“这不是不放心你嘛。”秦彬说:“这么多年的朋友,还不允许我关心一下?再说了,姑妈可是前几天刚给我打过电话,询问你的状况。我差点就告诉她你这假期不过非要去上班当劳工……”
“行了你别说了。”时栖沉笑骂了句,推了他肩膀一把。
“就你多嘴。”
秦彬脸上的笑意就没褪过。他在等前面车龟速挪动的间隙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方向盘:“我在你面前话多……你不是一向都知道的么。我只说我想说的话,这你也知道。”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时栖沉一眼,却见身边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只自顾自地低下头打开了手机翻查文件。
“……”秦彬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目视前方。
车厢里陷入了难得的沉寂。
隔了很久,时栖沉忽然抬起头,手机屏幕冲秦彬晃了晃。上面是某度百科搜到的信息,几张仅有的照片都是现场照,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穿着简单的T恤和制式长裤,寸头,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眉眼,倒是跟昨天时栖沉见到的形象完全契合。
“郗野——”他开口:“你再给我讲讲和他有关的事情吧。”
“有什么好说的。”秦彬一脸无法理解。“你到了之后甭搭理他,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你,他要是敢为难你,你就去找鲁局。”
“谁吃亏还不一定呢。”时栖沉:“再说怎么着他也算是我上司,我多了解一点,以便于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秦彬被他说服了,他慢慢开口,一边回忆一边道。
“他这个人,不但在汝庭市,在整个公安系统里都算出名。他父母是省部级领导,爷爷辈参加过援朝战争,立了功勋,根正苗红的三代。”
“因为他父母都是从政的,所以郗野自幼就受这种氛围熏陶,听说本来是打算考公务员进检察院的,后来阴差阳错当了警察。身体素质好,头脑也灵活,处事果决,在性犯罪和网络诈骗的侦查方面很有自己独特的侦查思路,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副支队长。听说之前因为一些事情解释不清下沉了几年,现在又回来了,直接扶了正,为人也收敛了很多。”
秦彬的评价十分公正客观,是他一贯的风格。时栖沉微微偏过头,“‘解释不清’的事情,是指什么?”
这次秦彬思考了比较久,然后斟酌道:“这事说来话长……按理说郗野这样的身份和家庭环境,成长过程应该是一帆风顺,走到哪儿都有人给开绿灯的,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人从小到大都衣食无忧娇生惯养,一直到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父母虽然没有现在这么高的位子,但也算是小有名望。当时他们一家住在鄯阐,不知道怎么就被之前严惩过的黑恶势力给打击报复了,挟持走了郗野。也有人说是当时郗野爸妈主导的一项体制变革触犯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于是借绑匪之手想要跟郗野爸妈谈条件。”
“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郗野父母除了在最一开始受到了绑匪的挑衅讯息之外,就再也没收到过有关郗野的任何消息。绑匪带着年仅九岁的郗野彻底消失了。”
“当时这件事情闹得还挺大,毕竟是厅局级领导的孩子,还极有可能和当时鄯阐本地错综复杂的地下势力有关,所有当时几乎所有省市的公安都接到了抓捕绑匪营救郗野的行动策划,数不清的专家参与其中,但无济于事。甚至在半年后还坚持郗野没有死、而是被绑匪藏匿起来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时栖沉:“那他后来怎么?”
“后来啊,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我还记得是个夏天,毫无征兆地,就像他消失时一样突兀,有人在远在几千公里外的汝庭市市郊的垃圾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郗野。”
秦彬一边估算着与前车的车距,一边发动车子往前挪了几米。
“我也是听我师兄说的,他参与过那场行动。当时运垃圾的环卫工人报警说在垃圾场的废墟里发现了尸体。他们出警赶到后,发现那竟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浑身都是伤,脸上还划了一道,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昏迷不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一开始没人认出来他就是当时轰动了半个警界的失踪小孩,因为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们把他送进了医院急诊室,检查发现他的多个脏器近乎衰竭,在ICU里呆了半个月才勉强恢复,之后又在医院住了大半年。而就是在这期间,我们局里当时的领导来看他时,发现这孩子的脸与他的好友、那位叱咤政界的厅级领导有神似之处,又联想到郗野父母的情况,几乎实没有一秒犹豫,老局长马上拨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吩咐人马上带他采集DNA,一个则是直接打给了郗野的父亲。”
“据说当时他是下午打给了郗野的父亲,结果还没到晚上七点,夫妇俩就从一千多公里的鄯阐赶了过来,见了郗野的第一面,他妈就差点跪在地上,抱着儿子哭的泣不成声。至此,围绕着郗野的这场长达四五年的绑架案件终于算是结束了。除了绑匪不知所踪,以及郗野自身在长期的绑架和监.禁过程中留下了生理和心理方面不可磨灭的影响之外,皆大欢喜。”
“……”
时栖沉习惯性地摩梭着食指关节,“可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郗野的过错,为什么会成为污点?”
秦彬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总有些人的心理不可捉摸。有人说郗野说是被绑架,其实四舍五入就是被绑匪带在身边养了四五年,这四五年里指不定都经历了什么呢。”
时栖沉觉得不可思议:“他还不到十五岁,还没成年。”
“你们心理学上面不是说这个九岁到十三、四岁之间是那个什么人格形成期?估计那些人就是这么觉得,怀疑他是绑匪集团打进来的卧底。”秦彬说。
“而且郗野回来后性格大变,问他很多被绑架时的事情都说记不清楚。偶尔有几件事细节记不清楚可以理解,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绑架,又是怎么出现在汝庭市的这种情况就很值得推敲,从中大作文章的也有。你要知道快二十年前监控还不发达,很难追踪到其他痕迹,所有线索都只能从郗野身上找,但他又一问三不知。渐渐就传出去,说是郗家这小子是跟绑匪做了什么交易,才被放了回来。甚至这件事还影响到了郗野父母的升迁。郗野被接回家后,郗父原来已经内定了他的一个名额给了别人。一直到最近这几年老一批的干部陆续下台,郗野的旧事才算是没人提起。”
时栖沉:“……”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创伤后的选择性记忆缺失在今天看来已经不算是罕见的病症,但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对于处于政治斗争漩涡的郗野父母和被当成靶子的郗野来说,没有人会因为什么心理疾病让他们一个合理解释的机会。
“后来郗野一路考上了警校,毕业后顺风顺水地一路进了市局,虽然性格有些时候有些过分偏激,但总体来说各项素质还算高。但也听跟他熟悉的人说他怪癖很多,崇尚暴力主义。那件事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大约五六年前,一个流窜作案的强.奸杀人犯进入了汝庭市,在抓捕现场那强.奸犯正在猥.亵幼女,还言语挑衅,郗野没忍住直接对人开了枪。现场当时只有他们两人,而且他身上也没有搏斗的痕迹,相反,那个强.奸犯体弱肾虚,所有人都认为郗野完全可以在不开枪的情况下制服他,但他没有。他一口咬定自己只开了一枪,并且没有伤及要害,然而现场却出现了两枚子弹壳。犯人如今还处于深度昏迷中,不出意外这辈子应该都醒不了了。因为这件事郗野被调到基层下沉了几年,两年前才回来,一直到现在他申请配枪都受限制。对了,他还异常厌恶学院派,并且有严重的精神洁癖。那天你不是见到他了?在公共场合他必戴口罩,所以网上几乎没有他的正脸照。”
“怪不得……那你俩之间有什么过节吗?”时栖沉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秦彬对于他能发现这一点毫不意外。
他握着方向盘,语气很淡:“之前在警校念书时,我俩是同班同学,互相看不惯,打了一架。”
时栖沉嘴角微微抽搐:“这事儿都快十年了吧?”
“嗯哼。”秦彬说:“但我现在还是看不惯他。所以不是打架的问题,是他这个人就和我八字不合,磁场相斥,他就是个神经病,看见他那副我比谁都牛掰的样子我就难受。他骂我伪君子,我说他人来疯,谁也不让谁。”
“哈。”时栖沉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样一副场景。秦彬他了解,从小就是天之骄子,顺风顺水地长大,谁知又碰上了个各方面条件丝毫不逊色于他的郗野。两个人性格一个温文一个暴烈,互相看不惯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行了,别说他了。”眼看着眼前的道路越来越通畅,早高峰大堵车终于要结束了,秦彬余光里看到时栖沉眉梢眼角舒展开来,仿若冰消雪融春暖花开,他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你还是想想你去到之后怎么研究这个案子吧。”他忍不住奚落道:“至于郗野,该怎么打交道就怎么打交道,也不要觉得他是领导就要听他的。”
时栖沉:“知道。”
秦彬一脚油门,很快就看到了市局的办公楼。他用一句话终结了对郗野的评价。
“有些时候吧,坚持你认为的,也不用把他当正常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