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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二章 ...

  •   长寿三年,梁王武三思率四夷首领请以铜铁铸天枢,立于端门外,代天堂而成。一百零五尺的天枢直通云霄,麒麟环绕,四龙盘桓。
      证圣元年,明堂在原址上开始了彻底的重建,由魏王武承嗣督造,形制上与旧万象神宫丝毫不差,武皇题好了“通天宫”的牌匾,只等着办事极有效率也令她放心的武家人们让明堂重新矗立在大周的宫城里。
      代表人间与神界最高权威的两座高楼再一次拔地而起,武皇倔强地绝不低头,更在天册万岁元年,以七十一岁高龄,登嵩山封禅。
      这个女人到底还要突破多少极限?婉儿不得而知。只是在她突破人间要向神界进取时,婉儿不再如过往一般为她的事业激动不已,看着眼前那个愈发孤独的背影,婉儿觉得,武皇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建高楼、成封禅,已不再是受魏巍雄心的指引,而是拼尽了全力,想要挽回受到挑战的尊严。
      女皇帝压制住反对的声音,却始终得不到真正的认可,既然人不能认可女皇,那就让天来认可。
      此时的武皇,更令婉儿心疼。
      “获嘉主簿刘知几上书,言及四事。一则近年赦令不息,甚或一年数赦,以至违法不仁者有恃无恐;二则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逢赦,必赐阶勋,绯服者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三则今取士太广,六品以下职事清官,犹土芥、沙砾,不加沙汰,将秽皇风;四则今牧伯迁代太速,既怀苟且之谋,何暇循良之政。”在嵩山脚下的临时驻地,宰相行帐中,狄仁杰展开刚送来的奏疏,议道,“仆以其言甚善,圣人近来频繁更改年号,频繁更迭尊号,至于建造宫室者常年不止,一变则予大赦,宽仁过度,实在不妥。朝中亦多冗官杂员,以加恩共升一级,则职守未改,俸禄徒赠,岂非见利于官而取用于民?”
      婉儿坐在陪席上,仔细听他说完,认真地记下来,不予置评,只道:“此国策之事,当取圣人进止。”
      狄仁杰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如今连上官才人见圣人一面也是不易了,隔壁的大帐,岂非才人的旧位?”
      婉儿也笑道:“狄相公调笑婉儿了,圣人自有圣人的打算,婉儿也不是手眼通天的人。”
      “到诏狱里来救仆的是才人,在则天门代圣人迎仆回来的也是才人,朝臣都以为圣人对才人的恩宠早已是无以复加。”狄仁杰苦笑着摇头,拿起下一份奏疏。
      “狄相公回京任鸾台侍郎,可不是婉儿的功劳。谁不知道当年阎司空盛赞狄公是沧海遗珠,狄公自来又是名满天下的‘斗南一人’,诸位相公向圣人争相举荐,圣人不用,岂不负了天下士子之心?”婉儿撇清功劳,应对如流。
      “圣人不愿负天下士子,却为什么在周兴败亡后,依然保留着臭名昭著的诏狱呢?”狄仁杰搁下笔,叹了口气,“难道圣人还想兴起大狱,再以屠戮树立威名吗?”
      婉儿不语。狄仁杰所言的确也是她的疑惑,照理大周建国已经五年,李家人们也都已收敛,百姓富足,民生安乐,正该是海内清平,以常法治天下之时,却仍将诏狱保留,留不逊于周兴的来俊臣做主官,宛如在朝臣头上高悬利剑。
      “古来封禅都是去泰山,圣人却选择中岳,固然有避免扰民之心,却难免也见力不从心之感。”只有狄仁杰敢这样大胆地直言,“圣人渐渐老了,该把建储提上议程了。”
      武皇……老了吗?
      一语令婉儿怔住,是啊,算一算武皇七十一岁了,年逾古稀,确实是老了。可她伴在武皇身边时,竟然丝毫没有武皇老了的感觉,她有永不能止的雄心,只要走在进取的道路上,她似乎永远年轻。
      然而武皇在继续进取是事实,时光的流逝也是事实,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时间的摧残,婉儿不曾想过的这一问题,也正在被时间渐渐推上议程。
      隆重的封禅大典是武家人的秀场,在皇嗣李旦尴尬的身份之下,既掌握权力又收获恩宠的魏王武承嗣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作为武皇心知肚明的主谋,周兴案却并没有动摇武承嗣的根基,这位极其受宠的武家子弟如日中天,大有取皇嗣而代之的势头。
      这场大秀却几乎与婉儿无关,武皇及时把狄仁杰给调回来,协助她在宰相行帐中主持大局。武皇不再像当年仔细阅览铜匦告密信时那样精神百倍地参与每一件中央决策,她大胆地把权力下放,除军国要事外不再事事过问,被武皇分出来的朝政,就落在了婉儿和宰相班子身上。
      于是婉儿更加注意到这个表面清平无事的国家之下,从未消失的各种矛盾冲突。在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之后,重兵戍边使得百姓疲敝,怨声载道;北面的契丹跃跃欲试想要挑战□□权威,南下冀州骚扰;刘思礼相面綦连耀意欲谋反的案件被来俊臣利用,大兴牢狱,牵连朝臣三十六家,尽数族诛……雪片式的公文纷飞于行帐内外,高度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外面在山呼万岁,里面在焚膏继晷,婉儿大概领会到当年伴在天皇身边,天后的感觉。
      皇帝的身边从不缺邀宠的人,婉儿的位置暂时空出来,张易之和张昌宗就立刻成了被万人攀附的红人,以常在武皇身边行走,把溜须拍马的功夫运用到极点的武承嗣开始,争相为二张的使仆,乃至以魏王之尊,为其牵马执辔,只想求着这两个武皇的“信臣”,为自己登上太子的位置美言鼓吹。
      比起武皇的身边的暗流涌动,宰相行帐显得和谐了许多,每日公文虽繁冗,但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帝国依然在高效运转,武皇始终庇护着帝国的中枢,不让夺嫡的火烧进这里来。
      然而不把相权握在手里,则一直是跃跃于大位的武承嗣,难以放下的心头大患。
      “姑母,臣近日风闻朝野,听得有人议论新进的鸾台侍郎,欲向姑母进言,又怕担上分裂君臣的罪名,因而不知当讲不当讲。”武承嗣觑得武皇心情尚好,幽幽地提起。
      武皇正在行宴,眯着眼看张易之吹笛,和蔼笑道:“你既提起,又怕什么当讲不当讲?”
      “是。”武承嗣心中虽然忐忑,却依然怀着侥幸说下去,“狄怀英是牵涉谋反,凭姑母的大恩苟且偷生,戴罪的人。他在彭泽表现虽好,也不该立时就拔擢为宰相,徒令他人议论。况其尝怀不轨之心,以不轨掌中枢,恐蒙蔽圣听,做出悖逆之事,有损陛下圣德……”
      见武皇良久不语,武承嗣也不知该不该接着说了,抬起头来瞄上一眼,武皇正盯着他,嘴角微笑不减:“怎么不说了?”
      “是……”武承嗣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这么一逼,只得继续圆话,“前闻获嘉主簿刘知几上书所言四事,件件皆是贬损陛下圣恩,认为施宽仁于天下不妥,实在狂悖。狄相公反以之为善,右迁为王府仓曹,实在令人惊异。想来他刘知几自永隆元年举进士以来,凡十九年,官阶未有丝毫迁升,总归是有缘故,狄相公不加详核,提拔庸人,恐非为陛下计。”
      武皇挥手令张易之下去,行营中的乐工渐次退去,只剩下她与武承嗣两个人,方才又转向武承嗣,淡然问:“那承嗣认为,他是为谁计呢?”
      “当然是为前唐计!”武皇屏退众人,就是要商量大事了,武承嗣越说越来劲,“狄怀英是前唐遗臣,上官婉儿是前唐遗孤,未免常怀不臣,姑母大权,切不可旁落此二人之手!让他们主持三省,令其暗中动作蚕食武家天下,何以告太庙列祖列宗?武家天下若不以武家人为宰执,则根基不稳,人心不固,我大周千秋万代的基业,又从何谈起?”
      “不如让你去主持三省,如何?”武皇打断他的话,反问了一句。
      武承嗣没能听出她话中的不悦,依旧陪着笑,道:“侄儿愿为姑母分忧。”
      “分忧?”武皇笑起来,“你要如何为我分忧?把三省的干员都贬下去,提携你的亲信,再架空你的姑母,好谋朝篡位吗!”
      武皇的神情严肃起来,武承嗣惊得立刻跪下去,毫无君前吹风的得意,只得哆哆嗦嗦地口称:“侄儿不敢。”
      “朕早已授意婉儿,有关乎国策变革者必得朕之特许,刘知几遗落在怀州十九年,如今仰赖狄怀英为朝廷搜寻上来,这是朝廷亏欠了贤才,这是朕的旨意!”武皇压抑着胸中激怒,厉声呵斥,“狄怀英是仪凤年间被朕荐去大理寺的,其为政之风,世所共睹。孙万荣作乱时,更是以宰相之位外放魏州刺史,孙万荣闻其大名尽皆丧胆,不费一兵一卒便平定边疆。狄怀英是社稷之臣,是朕之国老,岂容你在此谗言加害?朕看你才不是为朕计,而是为你自己也能坐上朕这个位置!”
      “姑母错怪侄儿了!”武承嗣吓得连磕了好几个头,为自己的莽撞进言后悔不已,急着要撇清关系,“实在是有所风闻,不敢不进言,侄儿也以此询问过来中丞,来中丞可是陛下的股肱,连他都有所疑,便不敢不向陛下说明……”
      “承嗣啊……”武皇仰头,无奈地叹气,“筛选与你有利的履历,看偏一个忠臣,是识人的大忌。取利要不背民生的大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在嵩山上越是风光,在嵩山下就越是失望,武皇紧握住手里的江山,面对着难以避免的两难,终于不得不着手解决这一生中最为艰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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