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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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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万岁通天二年,神都洛阳,太平公主府。
客厅里迎来了谁都想巴结的御前红人张昌宗,这个方至冠年的男子,一扫宫中表现的骄傲,在引荐人太平公主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
“六郎终于想起自己的门第了?”太平对这种近幸之人,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
张昌宗正襟危坐,低头道:“公主说笑了,仆与阿兄均出自公主之门,是谁家的狗,还是心知肚明的。”
“我怎么好意思认我家的狗?”太平讥笑,“我听说宫里都争相攀附你二人,说五郎惊若天人,六郎貌似莲花,莲花六郎的名号连宫外都在传扬。如今要得圣人的欢心,就得先讨你二人的宠,我尚且要忌惮三分,又怎敢认回是我家的狗?”
“公主这么说就是错怪仆与阿兄了,仆与阿兄总是为公主做事,哪有自我决断的权力?”张昌宗并不为太平的讥讽吓倒,面色未改,冷静地与她打着机锋,“想来先驸马竟呼薛怀义为季父,那是何等的屈辱,得公主授意,仆与阿兄便不敢有丝毫懈怠,多方运作,激怀义自焚。冒着悖逆的罪名为公主做事,难道还不足以表明忠心吗?”
太平不想听任何人提起薛绍,她看上去有些烦躁,进而逼问道:“可你二人近来与武承嗣走得太近,这也是对我的忠心吗?”
“公主容禀。”张昌宗看了看四下无人,又得太平一点头,方才低声说,“圣人似乎没有要传位给魏王的意思。”
“怎么说?”
“魏王近来屡屡触怒圣人,常见他垂头丧气地从长生殿中出来,圣人虽不与我二人论政,却足见得传与武氏的心思有所动摇了。”张昌宗说尽宫中见闻,“公主曾言要仆与阿兄在朝中安置亲信,近来恐事不行。如今谕令行政,皆以上官才人携三省宰相于武成殿中主持,圣人时而幸殿,陷于夺位党争又常常力不从心,故权归朝中信臣,圣人对朝中任职极为敏感。三省诸职圣人十分谨慎,几乎铁板一块,六部官员要经武成殿过批,上官才人也严把此关,无人可通其门,故而非但仆与阿兄无法插手,连魏王也常憾于此,圣人态度不明,各自也难成进逼圣人的势力。”
武皇把权放给亲自挑选的宰相班子和从小养大的上官婉儿,看起来依然是牢牢把权力攥在手里,如此集权而传位态度不明,看来宫中真是一盘死棋了。面对如斯强大的母亲,太平总是有这种任人宰割的窒息感,年近三十的她却不再轻易与人认输,流在血脉里刻在骨子里的好胜心,激起她迎头面对这些似乎无解的挑战。
“事在人为,没有什么是无解的局。”太平挑唇一笑,琢磨道,“我在京中颇有耳目,听说魏王为造势,行贿凤阁舍人张嘉福,并买通王庆之等数百人上表,请立之为太子,这件事圣人虽不理,却可以摸准他行事的态度。魏王行贿行得如此顺畅,是否还有别的暗通款曲?圣人既如此在意吏治,如此看重朝廷的任人,我们不能安插亲信,是否可以告密魏王安插亲信?”
“公主英明。”张昌宗立刻附和,精明的脑子一转,又笑道,“魏王行事总是过于操切,圣人的耐心迟早会被磨光,只怕无需公主动手,朝中的耿介之士也能使之败露。”
张昌宗一双如莲花般澄澈不染的眼睛就是最大的惑物,这是在物色安插进武皇身边的人时,太平一眼看上的东西。武家那些争权逐利的小人都争相与他们兄弟套近乎,一口一个“五郎”“六郎”叫得亲近,只有太平可以想见,母亲在听见这久违的行第时,心里将会如何挣扎。
她最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弘和贤,正是五郎和六郎。
“公主真是这么说的?”张易之听过弟弟的报告,不觉皱紧了眉头,“公主既给我们指明查证魏王插手选官的事,那就肯定有眉目,这事我不是没想过,却难获取证据,魏王做事如此隐蔽,居然能被公主探知,左右不着痕迹,公主的耳目实在不一般……”
“阿兄……”比起哥哥对公主的揣测,张昌宗却担心起更重要的事来,他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你说,公主值得信吗?”
张易之猛然一惊:“什么意思?”
“我是说,公主这次见我,处处皆是恫吓,咱们虽是为奴的人,公主如此施威,难保不是生疑啊。”张昌宗回想在公主府的遭遇,生出无限的猜疑,“就算公主不生疑,阿兄想过咱们以后的下场吗?周兴为圣人之爪牙,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我等只是为公主逼死薛怀义,竟惹出焚烧明堂的事,朝野震动,圣人是早就想要他死,没有详查,万一查起来,毁坏宫室的罪名就得在你我二人的头上,阿兄以为,我们就能有葬身之地吗?”
张易之听出一身的汗,忙拉了张昌宗到角落去,低声下气地问:“那依六郎的意思……”
“我们是圣人的近臣,正是武李两家夺嫡才有我们的好处,待圣人一归天,尘埃落定,还不都争着杀我二人以谢天下?”张昌宗一咬牙,说道,“公主不可信,魏王不可信,皇嗣亦不可信,既然圣人表态不明,我们靠着圣人就是最好的地利。挟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未可知……”
他说到激动处,不住地大口喘气,这是灭族的话,却听得张易之热血沸腾:“六郎说得对,事已至此,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如今武成殿上位虽常缺,圣人却似乎还能支持,唯有让武家人和李家人继续斗下去,才有我们插手的时机。”张昌宗琢磨了一阵,建议道,“公主此言,可徐徐透给来中丞,他是魏王的人,得知此事,必定会有行动。我们就把这事抛出去,让他们互相攻讦。”
张易之听罢一笑,伸手拍拍这个精明的弟弟,了却一桩大事,携着笛子便一身潇洒地去长生殿伴驾了。
今日的长生殿不比往日,自大周建立以来就被授予宫廷警戒重任的武懿宗跪伏在地,这位靠着血统上来的金吾将军,拉着武承嗣来见武皇,张易之进来时,正看见这满脸胡髭的汉子趴在地上哭。
“陛下!臣是掌宫禁的将军,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封的,如今受了那黄口小儿的气,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一番话竟是说得涕泗横流,阶上的武皇看不出情绪,懒懒地靠在凭几上,却并不先问这事,打量了一番站在旁边跃跃欲试的武承嗣,问:“三思怎么不跟你们来?”
武承嗣以为在问他,忙垂手答道:“梁王说偶感了风寒,就不来面圣了。”
武三思总是跟在武承嗣身边,如今一听就是为所谓“武家人的颜面”告状,竟然不来,武皇细琢磨起来,才开始过问这件事:“金吾将军干什么与一个小孩子置气?”
武懿宗忙抹了抹泪,奏道:“臣今日照常在宫门内戍守,有几个禁军不听使唤,便被臣训斥了一顿,照理金吾卫是陛下交给臣打理的,臣是将军,在营里打军棍也没什么不妥,可偏生碰上临淄郡王入宫,倒说是臣的不是,他……他说……”
见武懿宗说得激动了,武皇目光一凛,凌厉地看过来,追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此是吾家朝堂,禁军也是吾家扈从,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呵斥!”武懿宗忙拜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替圣人委屈,“陛下!这是折辱啊陛下!”
这声被用以告状的呵斥,听在武皇的耳朵里却激起极复杂的心绪来。依旧靠着凭几,武皇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丝为武家人被李家人欺负的愠怒,而是默然沉思,握着凭几的手越来越紧。
自皇嗣李旦避居东宫以来,他和他的儿女们便在监视下生活,三郎李隆基虽按皇孙的例获封临淄郡王,却和父亲一样,只能在固定的日子里进宫拜谒皇帝。在与李家人斗了不知多少回合后,无数窝囊的阴谋中,忽然出现这么一声英勇的呵斥,隔着武懿宗添油加醋的委屈,武皇只注意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英雄气。
见姑母久久不语,武懿宗心里没有底,求助似的望了望武承嗣,武承嗣会意,出来为武懿宗说话:“那李三郎口出狂语,不把陛下亲封的金吾将军放在眼里,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更说出‘吾家朝堂’这样的话,大周可是姓武不姓李,依侄儿看,他这是想造反!”
若说武家人有什么长处,扣人谋反的帽子必定是别人学不来的,武承嗣上次来说狄仁杰谋反就已经被武皇掏心窝子地说了一通,没想到挽回的努力全都白费,他倒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武皇心下暗自冷笑,面上柔和的神情却未改,招招手让候了许久的张易之上来,更放松了坐姿,任张易之给她捏起肩来。武皇闭着眼很是享受,随口说:“不过是个孩子,一时说话狂悖了些,哪里就扯上谋反了?”
见武皇未被激怒,态度一直不温不火,武懿宗有些急了,本就是来告状的,若是碰一鼻子灰,将来还怎么见人。于是膝行了两步,道:“那个李三郎可不简单啊!臣听说他常以曹操自许,还给自己取了个诨名叫阿瞒,陛下想想曹阿瞒是怎样的人,他的觊觎之心早就昭然若揭了!”
“是啊,姑母!李三郎固然是个孩子,保不准背后有对姑母怀恨在心的人,东宫在盘算什么,姑母看得到他们做的事,却看不到他们怀着的反心!”见武皇听得神色微微一动,武承嗣赶紧继续往酝酿的怒火上添柴,“什么‘吾家朝堂’?姑母费了多少的工夫,才走到这一步,难道姑母愿意再拱手把武家人的江山送给李家人?李家人这样狂放,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够了!”武皇一拍凭几,阻断了这让人头疼的进言,吓得武承嗣也跟着跪了下来,两个姓武的子孙,都瑟瑟地跪在武皇脚边,垂首听着武皇的训示,“又是曹操又是司马昭的,你们不用隐晦地提醒我,隆基有反心,最逃不掉关系的是皇嗣!你们看不惯姓李的皇嗣还在东宫里,恨不得取而代之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虽然早有此心,被武皇当面点破却实在让人惊惧,武承嗣忙磕了头,也不敢称“姑母”了,恭恭敬敬地想为自己辩驳,“臣绝无此心啊陛下!”
“你有!”武皇拉着袍子站起来,挥手让方才也被吓得不敢继续捏肩的张易之下去,俯视着地上的两个人,满心都是失望,“魏王与其关心风闻的事,不如多去武成殿逛逛,把你口口声声的替我分忧,好好地做下去。”
“臣……臣遵旨……”武承嗣只有低头认了的份。
“还有你。”对一个武承嗣已是失望,不会打仗的金吾将军更让武皇失望。武懿宗已是孙辈,在与李家人的决裂之下,武皇必须要提拔一批武家人,武懿宗也在其列。可武皇给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无论是让他去边疆打仗,还是让他戍守宫掖,内内外外,他竟然一事无成,还被人写诗嘲为“骑猪将军”,此番虽是少年狂语,武皇心里却明镜似的。
“要想让别人看得起,就做出点功业来,为着一句话来哭哭啼啼的,哪里像个将军!”武皇嫌恶地看着武懿宗,为这桩公案作出裁决,“至于隆基,回头跟旦儿说说,让他进宫来吧,我偏要把他养在身边,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阿瞒。”
武皇驯服狮子骢的性格从没变过,越是这样野的,越激得她想要去了解。毕竟十分久违了,在唯唯诺诺的宗室中,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少年,这使得武皇睥睨众生的眼里,不自觉地染上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