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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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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婉儿第一次见这个骄傲的女人表现出狂怒的样子。
过往的武皇,总是冷静地决断一切,有诏狱帮她发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绝不会受了一个小小的薛怀义质问,就气得失了态。
婉儿看得清楚,薛怀义不是争奉宸令的位置,他作为武皇的男宠,仗着宠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没有了武皇的保护伞,那就是死路一条;他更是开国的功臣,天然就有对大业已成的恐惧,又怕武皇这个保护伞,变成利剑向他捅过来。说到底他跟周兴一样,表面的风光是被武皇的宠幸维持着,一旦没了武皇的关注,他就怕落得个周兴一样的下场,昨天还是万人之上,今天就被流放出京。
武皇也不是气薛怀义的话,她气女儿也要自作聪明地插手到宫里来,张易之和张昌宗是太平参与宫中事务的宣战书,而武皇怎能如过往般杀伐决断,举起屠刀朝向她最爱的女儿?
被至亲捅上一刀,大抵该是这样的感觉吧?
武皇可以处理好许多看起来复杂无头绪的事,内政外务,不在话下,唯独太平公主,是她从来的软肋。
婉儿候在公主府中,武皇的心结在太平这里,她只能站在中间,尽力地斡旋这对互不通心意的母女。
“公主还在与人议事,劳烦才人在此等候。”恭恭敬敬出来安客的竟然是驸马,武攸暨彬彬有礼,没敢坐客厅的主位,坐在陪席上命人看茶。
“有劳驸马了。”婉儿还礼,观察武攸暨与武家诸王果然不同,尽管武皇的理由是他不骄不躁可以放纵公主,但婉儿似乎也看出些别的品质来,武攸暨虽是跟着武皇起来的新贵,其行为举止却一点不输薛绍这样的世家郎君,这样谦和有礼的男子被强逼休妻,娶心中有结的公主,婉儿也觉得可惜了。
“崇简!瞎跑什么?快过来见客!”正惋惜着,门口传来太平的声音,武攸暨得了军令似的立刻起身,到门口去代妻子牵住薛崇简的小手,笑着站到一边,让太平进来。
太平正眼也不看他,只向婉儿答礼,然后在主位上坐了,招呼儿子:“师傅教你的礼仪都忘了?快来见过上官才人。”
对于这个从宫里来的陌生人,薛崇简有些露怯,又见母亲这样训斥,只得战战兢兢地行了礼,稚声稚气地见礼:“崇简见过上官才人。”
“郢国公不必多礼。”按理崇简不给她这个小小才人见礼也没什么,毕竟天家贵胄,小小年纪就给了国公的名衔,这倒让婉儿不好意思起来。她怎能不明白太平把崇简带来的用意?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名字可是她取的。
见婉儿波澜不惊,太平也觉得没意思,挥手使唤侍从一样吩咐武攸暨:“都下去吧。”
武攸暨应了声“是”,小心地带着崇简出去了。
“崇简八岁了,学堂里的师傅说他天生机敏,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太平目送着儿子出去,苦笑道,“他与他父亲一样,将来会光彩照人,成为大周最耀眼的男子。”
太平只有在提起薛绍的时候眼里才会闪起光芒,才能让婉儿确信,这的确是当年那个谁都忍不住要盛宠的小公主,她是幽暗时代中的一束光,却自己将自己遮挡。
“公主也与圣人一样,坚定而倔强。”婉儿无奈言之,连武皇都说这么多个孩子里,唯有太平是最像她的,原先还不觉得,直到太平开始投身政事,她那天生的气度才显露出来。
太平笑得阴冷:“薛绍一走就没有回来,投进诏狱的人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她凭什么为她的位置牺牲这样多的人?”
“公主流着李家人的血,要改朝换代,就必须让公主与李家人撇清关系,薛绍是与谋反势力有牵连的人,不杀薛绍,杀的就会是公主啊!”婉儿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圣人大费周章让公主改嫁千乘郡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不想让公主受委屈。”
“他是李家的叛逆,所以必须死?”太平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讥讽道,“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可是写废后诏的人,魏玄同落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吧?你与李家的叛逆走得这么近,你怎么不死?”
婉儿正色道:“只要圣人要婉儿这条命,婉儿义无反顾。”
“说得好听,你不过是离了圣人就什么也做不了,你以为你在朝中不招嫉恨吗?当着你的面一口一个上官才人的奉承,背地里骂你是三姓家奴的人又岂止一个?”太平根本不信,“你还准备依附她吗?你看看周兴,她留下一手判个流放,出京就被仇家手刃,你可是逼死八哥后妃的人,以为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其实不止太平这么想,连婉儿也没有想到,周兴案竟会牵出一整个功臣集团的人人自危,武皇的刀刃以此为标志转向了内部,她不知道这是否在武皇的计划之中,可人人看在眼里的,都是周兴案因她而起。
她一路跟着武皇走过来,从未思考过退路,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现实,逼着她必须思考退路。
退路?她哪里有什么退路?
婉儿浅笑,道:“公主只记得祖父是写废后诏的人,却记不起他在太宗文皇帝时就参与修撰《晋书》,往后数年主持弘文馆,不仅恪守宰相之任,还开启一代文风。祖父入仕绝不为废后,也绝没有怀着这样的小人心思,他是在洛堤步月的潇洒相公,是世人仰慕的文坛领袖。祖父虽含冤而死,他真的希望后人以动乱朝纲的方式为他报仇吗?还是更希望有那样一个后人,不改其道,继续为教化天下而努力呢?”
见太平不语,婉儿便接着说:“我不信薛绍是毫无担当的男子,他真的希望公主与圣人撕破脸吗?我曾在武成殿外亲眼看见他小心服侍薛怀义,面对那样一个身份卑贱的人他尚能忍辱负重,为的正是朝廷的大局。他是胸怀坦荡的士人,心之所至,仍是想要见到盛世景象,完成他的夙愿,难道不是比报仇更有意义吗?”
“别说了!”从小就说不过她,太平差一点就要掉进她的话术里,如今只能红着眼睛质问,“你简直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人之一息不存,胸中的大志还有什么意义呢?”
“太平,你信吗?就算那天你挥鞭打死我,我也不会让出半步。”婉儿含笑低头,“我不惧怕死亡,我想圣人也一样。”
超脱的生死观不是从出世的佛家来的,却恰恰是从入世的经历中发觉,婉儿认真严肃地说:“一家一姓之得失,身前身后之骂名,都不足以动摇君子之心。对于一个圣主来说,最大的打击是无人继承她所行的道义。”
这是婉儿近来才悟到的,如何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是比攀上高峰更艰难的事。武皇在一步步走向皇位时有那样经天纬地的气魄,却在第一次面对夺位冲突时,让婉儿也感觉到她的棘手。
她不知太平被她说动了没有,作为说客的特意拜访中断在门外的嘈杂中,从门口跑进来的不是公主府的侍从,而是宫里的舍人。
“上官才人!圣人急召上官才人回宫!”
宫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紧急的事了,婉儿抱歉地看一眼对面依然怔愣的太平,跟着舍人匆匆忙忙地回宫去。
太平的府邸离宫门近,婉儿几乎是到了坊外街上就看见北面升腾而起的浓烟,忙问舍人:“出什么事了?”
“天堂被烧了!”
黄昏之下,残阳如血。
太初宫里,一片废墟。
离建成只有一步之遥的天堂在这极为普通的一天突然着火,烧倒了原该庇佑众生的大佛,正压在宏伟的万象神宫上。
夕阳红得让人心慌,就像是斜挂的太阳落下来点燃了宫室一样,高大的宫观倾颓下来,大佛压在凤椅上,天堂和明堂,一起轰然倒塌。
“回禀陛下,罪魁薛怀义已经丧生火海,禁军发现了他的尸骨。”
婉儿赶回宫里时,正逢李多祚在报告情况,她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接近显得异常平静的武皇。
薛怀义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自戕,这是想要与武皇同归于尽!
婉儿盯着眼前扭曲到一起的天堂和明堂,这两座被武皇寄予厚望的建筑不仅仅是砖石木瓦,也不仅仅是君王炫耀实力的奇观,而是武皇近四十年的满腔热血,是大周的基业,是她决不允许别人挑战的骄傲。
这打上厚重地基的骄傲,竟然被一只蝼蚁,轻易地焚毁了。
“婉儿。”武皇已经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婉儿忙上前去候旨。
武皇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相反连声音也很平静,她仰望着万象神宫高大的地基,夕阳与废墟一起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霞光映得她的身影孤独而苍凉。
“拟诏。”像发下每一份普通的诏书一样,武皇吩咐道,“立刻重修明堂和天堂,还有,召群臣入宫议礼,朕要举行封禅大典。”
婉儿惊抬头,武皇已经拂袖而去,留下夕阳残照这一大片废墟。是了,这是决不允许别人挑战的骄傲,是无论如何也要维护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