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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章 ...

  •   周兴案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桩大案。
      武皇调转的剑锋使人猝不及防,这边在风流雅集,那边却在撒网捕人,被杀怕了的李家人甚至摆上酒席庆祝,争着去看恶贯满盈的周兴落了难的样子。
      “为圣人办这种事,就要做好这样的准备,周兴太傲,早晚都是这种下场。”来俊臣站在定鼎门上,目送流放的队伍出城去。
      婉儿被武皇差来视察,站在主位上,意味深长地说:“来中丞只要谨记今日的话,往后就不会步周相公的后尘。”
      “是。”来俊臣极顺从地回应,“诏狱是圣人的诏狱,当然要从圣人的心意,圣人如此信赖上官才人,周相公要对才人下手,那是自取灭亡。”
      到百官中间来才知道要在蜜一样的拍马溜须之词里保持清醒是多么不容易,婉儿觉得没意思,扭头走下城楼去。
      诏狱绝不因周兴的流放而偃旗息鼓,来俊臣凭着扳倒上司的功劳升任了御史中丞,被授意为诏狱的主官。官员升迁贬谪,身边各自来去都是常事,在这各股势力时常变化的时代,唯有东宫的地位从来尴尬,连周兴的案件都能烧到东宫里去。
      丽景门下,在东宫里被抓捕的韦团儿迎面望见返回宫中的上官婉儿。
      “上官才人!”发现救星似的,韦团儿竟然努力挣开了狱吏的挟制,跌跌撞撞地扑上来。
      来俊臣唯恐有失无法交代,一面招呼着卫兵上前来,一边自己拦在婉儿面前,推开韦团儿:“放肆!”
      韦团儿一跤跌在地上,再想爬起来时已被卫兵制住,却仍惊恐万分地高喊:“才人救我!才人救我!”
      婉儿俯视着挣扎得衣衫凌乱的韦团儿,若是在以前她还会生出悲悯,可如今风雨洗礼,她再也不会了。
      “婉儿!你我当年在内文学馆同窗,你忘了吗?”韦团儿大胆地直呼她的名讳,又把内文学馆的旧事翻出来,“我没有告密,没有想要害你!都是周兴授意我做的,是他要害你,是他!”
      婉儿一哂,隔着来俊臣和剑戟的锋芒看着韦团儿写满惊恐的一张脸,她还记得上一次见面,这张脸上挂着可怕的笑,在薛怀义的僧团走过宫巷后,这个年轻女人指着巷子尽头放着的铜匦,面朝着她,笑着说:“我有秘密要告知太后。”
      在每天都面对鲜血的那些日子里,唯独这句话成了婉儿的梦魇。她知道不仅是韦团儿,在这个国度的许多地方,都有像韦团儿这样的人怀着告密的心思,他们在黑暗中窥探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只为走上这条捷径,逐从前不可能得的利益。
      “韦团儿,我在内文学馆就已经救过你一次了。”婉儿冷冷的一声止住她的妄想,“不惜命的人,谁也救不了他。”
      得到这句回绝,韦团儿颓然心里一片死灰,她看见婉儿不理会地走了,被风带起来的裙裾拂过诏狱凹凸不平的地面,死亡的恐惧与长久的嫉恨如熊熊烈火般燃烧。
      “上官婉儿!你忘记灭族之仇,为仇人效力,助纣为虐,不得好死!”韦团儿激烈地挣扎起来,在婉儿身后破口大骂,“上官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西台侍郎死也不能瞑目!你顶着上官这个姓就不心痛吗?你不配!上官婉儿!你不得好死,不得好……”
      声音断在这里,来俊臣慌忙让众人堵住了韦团儿的嘴。
      不得好死吗?婉儿不禁冷笑,跟着这样一位亘古未有的女皇帝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哪还能奢望一个好死?惜命是为了能更好地做事,好死是一人一生的事,以命成全心中大道,才是千秋万代的功业。
      万象神宫结束了开放,禁军和宦官们正在协力做着检查和维护,为下一次盛大的典礼做准备。婉儿要回武成殿去,绕过明堂,却不成想迎面碰上出宫去的太平。
      不知要亲切地叫她太平好还是恭敬称公主好,变得沉默寡言的太平身上弥漫着一股戾气,想想那天她拼死把太平拦在武成殿外,婉儿愈发尴尬于不期的重逢。
      对峙良久,还是太平主动喊了一声:“上官才人安好。”
      婉儿一愣,忙答礼:“太平公主安好。”
      “才人如今掌机要中枢,圣人安心放权,也终于有时间享后宫之乐了。”太平阴阳怪气地说着,“圣人在宫中设奉宸府,我也不料献上去的那两个张郎君这样称圣人的意,竟然一夜之间成了一殿之主。”
      婉儿脸色微变。自香山寺一见,武皇的确对太平献上来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表现出非凡的宠爱,世人皆道薛怀义是男宠,也以白马寺住持来掩盖身份,不曾住在宫中,二张却一进宫就被留在宫里,还特意成立了奉宸府,让张易之有了奉宸令的名位。
      这是太平改嫁以来第一次向母亲献宝,别人不知道,婉儿却明白,武皇表现出的厚爱,是对太平的厚爱。
      武皇的苦心太平不明白,在她面前这样说话,还有意要把她也拉下水。婉儿惆怅地问:“公主,您真的准备要与圣人对抗到底了吗?”
      “我的阿娘,是最会蛊惑人心的人,多少人着了她的迷,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多少人都以为自己是信臣,却无非是被利用的棋子,扭头就被清洗,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她的寡恩。”太平挑起唇角,靠近上来,贴在婉儿的耳边轻声说,“婉儿,你就看着吧,看看究竟是我看错了她,还是你看错了她。”
      婉儿身躯微颤,太平快步离开,偌大的万象神宫广场上只有检修宫殿的人们跑来跑去,婉儿站在原地抬头一望,重檐高塔,望不见最顶端的那个金凤凰。
      凡人抬头不见,凤凰却睥睨众生,把每个人都捉摸得清清楚楚。
      还不够,她的雄心还远不止于此,婉儿瞥见万象神宫掩映着的后面,比它起得更高的楼阁。武皇已经给它赐名为天堂,只待建成,就将超越三百尺的明堂,成为大周第一高楼。里面供奉的是巨大的佛像,佛像大成这样,早已失去了供奉的初衷,就像“花须连夜发”的号令一样,她要下旨令神佛为她的帝国服务。
      这个女人在征服人间后,还准备征伐神的国度。
      拥有永不枯竭的追求,这种人会昏庸吗?
      婉儿不信武皇在空无一人的万象神宫里跟她坦白的心迹,仅仅是收买人心。
      若真是棋子,武皇何必这样在意她的心?
      抬头望久了,眼里有些发涩,婉儿加紧了回武成殿的步伐。
      “陛下!您在宫里建奉宸府是什么意思?”婉儿站在门口,看见薛怀义提着禅杖进去,一身咄咄逼人,竟然质问起武皇来,“张易之和张昌宗不过是两个什么都不会的伶人,有什么资格做奉宸令!”
      武皇批着奏疏,看上去心情也不大好,不是很想理会他,只冷淡地问:“怀义,你不是该去监修天堂吗?”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薛怀义却浑然不顾,逼近两步走到阶梯下面,把禅杖往地上一杵,蛮横地说:“对啊!陛下还记得让臣监修天堂!臣有哪里对不起陛下,《大云经》是臣给陛下翻到的,‘一片火两片火’的童谣也是臣照陛下的意思去散布的,万象神宫是臣修的,天堂也会是臣的功劳!臣跟了陛下六年,有哪一件办得不顺陛下的心?现在陛下要臣屈居那两个新来的白面小生之下,这不公平!”
      他说到“一片火两片火”的时候,婉儿就已经吓得进去上手拉他了,却拉不动孔武有力的薛怀义,不知所措地看着武皇的脸色越来越坏。
      但总算还是能忍得住,武皇勉强笑了笑,宽慰他道:“奉宸府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机构,跟你主持白马寺有什么两样?你非要这么计较做什么?”
      “陛下骗谁呢?”薛怀义也笑起来,“现如今谁都知道奉宸府会成为陛下的后宫,张易之屁股都要翘上天了,陛下把我扔到那佛门清净之地去,却把他二人养在深宫,陛下是什么意思!”
      “薛怀义!”武皇忍不住了,把笔一扔,瞪着薛怀义,“你就是这么跟朕说话的吗?”
      武皇的强硬反倒加速了矛盾的激化,薛怀义成了狞笑,越说越过分:“是啊,现在你是‘朕’了,我怎么就不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呢?你是怎么坐上这位置的,也怕别人知道吧?过往功臣难以善终,恐怕都是这个道理……”
      “薛师!”婉儿不能不叫住他了,“陛下登基是众望所归,怎么可以说成是阴谋篡位?朝臣共请,人人皆是功臣,居功自傲恃宠而骄,怎么说成是陛下的错?”
      “人人皆是功臣?上官才人好仁义啊!”薛怀义扭头盯着婉儿,“你要不是上官仪的孙女,把你留在身边就能安抚人心,她怎么会这样亲近你?你就看着吧,看她怎么一个个削除为她立功的人,看那些无才又无德的新人骑在你的头上,先把周兴流放出去,再让我说不出话,下一个就是你了!”
      “禁军在哪里!把他给我架出去!”武皇用力拍着几案,催促门外的士兵进来扛人,死盯着被薛怀义讥讽了一顿的婉儿,颤动的瞳孔里似乎有掩不住的惶恐。
      “陛下!”婉儿回过神来,忙冲上去揽住被气得发晕的武皇,抚着背顺气。
      “婉儿……”武皇顺手握住婉儿的手,想问什么却问不出来。
      “陛下不必在意他的话。”婉儿心领神会,心疼地看着表面风光却无比艰难的武皇,终于明白了她说的“孤君”是什么意思,她从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她的亲人、她的功臣,背叛与杀戮常在,所有的笑脸背后都会是暗藏的杀机。
      她也是个凡人,却这样孤独地活着,舔舐亲人的血,踩着功臣的骨殖,向着地狱而生。
      “婉儿知道,陛下抬举张易之和张昌宗,是想要太平回心转意。陛下也绝不是刻薄寡恩的人,周兴是咎由自取,薛怀义是恃宠而骄,而婉儿……”婉儿顿了顿,面向武皇,许诺异常坚定,“婉儿绝不背叛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婉儿可以随时为陛下献上性命。”
      “婉儿……”武皇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有婉儿在身边,这条路再难,好像也都能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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