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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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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凤四年六月三日,改元调露,大赦天下。
李贤案带来的巨大风波渐已平息,朝臣们也不再议论纷纷了,改元作为李贤案结束的标志,大唐正式迎来了它在这一时期的第三位皇太子。
夏天是真的来了,暑气升腾,昭示着又一个轮回。紫宸殿里已经布好了消暑用的冰块,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梦里的血与火渐渐消失不见,婉儿已经平静地睡了好久,天后一有空就过来守在床边。
“看来我是把婉儿累坏了呢。”天后难得地这样苦笑,像是很受伤,“都这么久了,婉儿是要这样跟我犟到底了?”
在全体御医的调养下,婉儿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可她就是不愿意醒过来,天后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还需要慢慢地被时间磨平。
“犟就犟吧,婉儿一直都这么倔强呢。”天后放下她的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可是我不愿意看到婉儿白白地把身子给糟蹋坏了。”
天后站起身来,转身竟有些凄凉。
“……天后……”
微弱的一声呼唤,像电流一样袭击了天后全身,天后控制不住轻轻一颤,慢慢回过头来,看到榻上的女子,那双眼睛,还是印象中的模样。
“婉儿?”天后不确信地回来,再坐到床边,直到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清澈的目光,才微微一笑,“婉儿,你醒了。”
随侍的宫人也没来由地替天后高兴,这么些天的沉闷气氛,随着婉儿的一声“天后”被打破,宫人们忙不迭地找了御医来,不一会儿御医们便匆匆忙忙地到了。
婉儿还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些天梦里总是血雨腥风,黑暗、孤独和恐惧伴随着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感觉有一双手握着她的手,几次三番想抓住,却总是抓不住。那是无垠黑暗中唯一的希望,祖父和父亲都是模糊的,只有那双手带给的温暖是清楚的。她就像是溺在浩瀚无际的水里,尽管几次想要放弃,却总有人在对岸鼓舞她,鼓舞她向那只伸出的手奋力游去。她碰到了,就要洗去一身血污上岸了,渐渐地,渐渐地,那双手拨云见日,她仿佛又看到了光明。很多话哽在喉间,说出口却只剩了“天后”两个字。
终于被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天后的背影,那么凄怆,从未有过的悲凉。
为什么呢?
婉儿看着天后亲自将她扶起来,细心地垫上靠垫,接过宫人奉上的药,试了试温度,便舀了一勺送到婉儿嘴边。整个动作十分流利,婉儿却看呆了。
“天后……”她想说不可以,自己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让天后这样屈尊?
但天后已经看出她的心思,轻轻勾起唇角,声音极尽魅惑:“喝下去,这是天后的谕旨。”
婉儿顺从地一口一口喝着药,那苦涩的味道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可是为什么呢?天后不是应该杀了她么?
“天后!”随着天后放下碗,婉儿忙喊出声,却由于太激动激起一阵咳嗽。
“你身子还虚,不要太激动。”天后居然一把揽过婉儿,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婉儿吓到不敢咳嗽,天后态度的转变让她摸不着头脑,任凭被天后抱在怀里,婉儿紧张得几乎要窒息。虽然如此,但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渐渐从心底升起来。
气顺了一些,婉儿怯怯地开口:“天后……婉儿是罪臣之后,婉儿姓上官……”
“我早就知道了。”天后说得轻描淡写。
“那……那天后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天后突然一笑:“你想杀我么?”
“婉儿……婉儿不想杀天后……”这是在梦中挣扎这许久后剖清的真心话,如果天后是个昏庸无道的主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可太平带她去看的长安上元是那样的繁华,繁华背后,不正是天后在焚膏继晷吗?
看天后似乎并未对这样的承诺动容,婉儿微微低头,同样是真心话:“但婉儿……怕控制不住自己……”
天后放开婉儿,直直地看进她眼里:“我当年选择留下你,现在就不会杀你。婉儿,你如果要忠于我,那就必须相信我,你如果不愿意,我会放你离开,和你的母亲一起。”
“天后对祖父……有愧么?”婉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大概是天后对她的好太出乎意料。
“不,我杀过的人多了,从来都不后悔。上官仪为他的君王而死,想必也不会后悔。”天后很少这样跟人说过话,尤其是对于这些陈年旧事,更是从来不解释,“上官仪是上官仪,上官婉儿是上官婉儿,我对谁好,只是因为我愿意对谁好。”
婉儿听呆了,一直以来对天后的猜测,竟是她错了。看这些天天后好像也憔悴了不少,婉儿也是心疼。昏迷的这几天,其实正是婉儿在梦魇中挣扎的几天,选择醒过来,只是为了得到天后的答案。而天后给的答案,如此惊喜。
知道她刚醒来,没有天多精力说话,天后于是站起身来:“我会给你时间作选择,半个月后你就去翰林院帮着修《臣轨》吧。”
“天后……”
天后日理万机,还要抽出时间来管她,婉儿心里骤然被愧疚填满。她之前只是不安心,可现在安心了,天后其实不必解释什么,在这些细节上,婉儿能看出自己之前猜测的浅薄。
婉儿恢复得很快,可自从她醒来,天后就再没来过了。现在已经能够试着走一走,婉儿从床上撑起来,这里的宫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成天没个人说话,也是难消遣的寂寞。想想天后以前也是这样的吧?她身边的人不是怕她就是恨她,这种感觉,会好么?
这样想着,殿门突然开了,婉儿看过去,只见门里站着许久未见的太平。
太平看到婉儿站在床边,以为她好了很久了,兴奋地跑过去,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旁白的宫人吓坏了,一声“公主小心”还没喊出来,就看到婉儿果真没站稳,被太平一下子压倒在榻上。
“上官才人您没事吧?”宫人们赶紧凑过来。
太平尴尬地放开婉儿,知道自己干了一件不好的事,看着婉儿紧皱的眉头,悔之不迭:“婉儿你怎么还这么虚呀?”
婉儿吃力地坐起来,对着众人笑了笑:“我没事,太平你怎么来了?”
“阿娘说你病着,任何人都不给见。今天我还是好说歹说求了好久才见到你的。”太平嘟起嘴像受了什么委屈,旋即又伸出手探了探婉儿的额头,“你怎么样?刚刚……真没事吧?”
“我真没事。”婉儿笑着拉下太平的手,“看你,还像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今天怎么穿了一身胡服啊?”
“快别提了!我都快气死了!我昨儿跟胡腾儿约好了一起跳胡旋舞,穿胡服跳舞方便啊!但是昨天不小心喝多了,跳错了步子,怂得被一个男人救下台来……”
太平气呼呼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婉儿笑意未减:“人家也是好意嘛,干嘛这么生气呢?”
“好意?”太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上来就说什么‘小娘子,以后出门记得带个丫鬟救你’!这这这……我可是名动京城的李九郎啊!”
“哟,咱们太平的男装,连天皇都没认出来,居然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郎君给认出来了?”
“婉儿你还取笑我!”太平赌气地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又转身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哎,我突然想起,这人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婉儿仔细想了想,这人听上去非富即贵,长安城里的富家郎君,她还真不认识几个。
“嗯!”太平笃定,“就是上次在明崇俨道观里的那个人。”
“是他?”婉儿一下子便想起了,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天生贵气却不浅薄,呆呆的却不傻气,可是……真正的他是这个样子的?
“他叫薛绍。”太平说话间有些神往,“我听他身边的人这样叫他。”
“想必是个名门郎君吧?”婉儿揣测着,这么有意思的男子,她还是头一遭见,听太平这样嗔怪着,倒觉得他俩这样般配。不过,能随二圣巡观,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出身。
“不提他了,我今天是来看你的,说别人干什么?”太平摆摆手,将话题岔开去,“婉儿你跟阿娘究竟是怎么了呀?之前不一直都是好好的么?阿娘不让我们来看你,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担心得紧呢!”
婉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平是天后的女儿,自然还是会忌惮她身份的吧?一个身份,闹出这么多事来,一切似乎都得随着这“上官”两个字转变:“我只是,找回了自己的姓氏。”
“这是好事啊!”太平眨着眼,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为婉儿高兴,“上官婉儿,这名字多好听!”
“你……都知道了?”婉儿惊诧,刚不还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么?
“嗯!阿娘告诉我了,说你是故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我就说嘛,像婉儿这么聪慧的人,一定有良好的家风的。”
“可是我……一出生就没有家了。”家风?那遥远的东西。
“家族的风度,是印在人骨子里的气质,脱不掉的。”
太平冷不丁这么一句,倒让婉儿愕然:“太平?”
“不是我说的啦!是阿娘的原话。”太平笑起来,“阿娘很高兴你找回了姓氏,他们现在不也都叫你上官才人了么?”
天后她……是这样的反应么?婉儿不知说什么好了:“太平,你就不怕……不怕我会想着报仇?不怕我会一时激动,不怕我……”
“婉儿不会的!”太平诚恳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管你是婉儿还是上官婉儿,婉儿就是婉儿啊!你曾说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就是阿娘,而我看来,除了阿娘,还有你。”
婉儿不再说话了,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眼前渐渐氤氲成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