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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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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婉儿准时去弘文馆报到了。
弘文馆有内文学馆的气息,都是婉儿直觉喜欢的地方。藏书编书的地方,总有不一样的书卷气,这韦编的味道,婉儿很受用。
走进中堂,文人呆的地方,比起朝廷来终究不一样,学士们并不拘谨,有伏案疾书的,有细阅文本的,有因意见不一小声争执着的。正中间坐了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应该是主官,但任凭其他人做什么,他都一例不问,只是认真地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卷。
他那般认真的模样倒令婉儿不知所措了,她想这时候大概不应该上去叨扰他吧,毕竟如果换成是她自己,也是万般不愿有人在自己认真做事时突然聒噪的。这样想着,婉儿就驯顺地站在门口等他抬眼,但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夏日的暖风吹着虽然惬意,可婉儿似乎忽略了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站了一会儿竟觉得晕眩。正准备上前去,端茶的宫人碰巧进来了。
“哎呀!奴婢参见上官才人!”
婉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大明宫里的宫人们都知道她是上官才人了么?也是,二圣的话从来就传得快,当初天皇一句“收为才人”不就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皇宫么? 宫人这话一起,倒提醒了堂上的主官。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婉儿。婉儿礼貌地趋进堂内,行了个礼:“紫宸殿上官婉儿奉旨见过武将军。”
既是这里的主官,很大可能就是武三思了,他是从右卫将军任上被临时调过来监修《臣轨》的。走近偷偷一看,婉儿更加笃定了心里的猜测,他们原是见过的。
“嗯,坐吧,在我这里不必拘礼。”武三思也不多看她,朝旁边的席位一指,示意婉儿坐那儿,自己又拿起了书卷。 婉儿略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总这样似乎不太好,于是想跟武三思搭话:“将军……”
武三思抬手便止住了她的话,仍看着书卷:“姑母都跟我说过了。”
“将军不分些事给婉儿做么?”大家都在忙,唯独她闲在这里,婉儿心里过意不去。
听到婉儿的话,武三思的表情有些吃惊,暂时搁下书卷,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姑母让你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参与编修……《臣轨》啊……”察觉到他语气不大对,婉儿说得没什么底气。
“编什么《臣轨》?《臣轨》都快编完了!”武三思冷笑一声,把刚才那本书卷掷到婉儿跟前,“喏,看看——这就是你要编的《臣轨》。”
婉儿捡起那本书,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愈加疑惑,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失色。
看她表情的变化,武三思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姑母在朝堂日理万机,你要是跟在她身边,一定是得劳心伤神的。你大病初愈,成天养在殿里只怕又憋出病来,跟她去理政呢,又怕你累出病来。朝堂险恶,没有一副好身体是混不下去的。姑母是知道你喜欢书,才派你到弘文馆来养身子。”
婉儿听呆了,天后一片苦心,她竟未能领会一二。
武三思打量她好久,摇着头道:“你可真是不一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姑母这么操心一个人呢!”
婉儿呆呆地看着那两卷《臣轨》,要追随她,就该是她的臣,为臣之轨,就在她的手里。
“将军费心了。”
一声“费心”却让武三思愣住:“倒没什么费心的,编书全赖元万顷与刘祎之两位学士,我只不过是个没什么用的监工。”
突然想起同样编书的李贤,婉儿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不能再多想了,婉儿道:“婉儿粗略浏览一遍,书都是散编,仍未合成整体,婉儿在此请命,求将军让婉儿来总汇并誊录吧!”
听到她主动揽事,武三思有些惊讶:“你一个人么?”
总汇与誊录是需要极度细致的工作,从来编书都是有一组专员负责。
可是婉儿坚定地点了点头,她要亲手抄录《臣轨》,来表明自己渐愈下定的决心。
“那就这样吧。”武三思也不再多问,批下条子,立时便派人去取纸笔来。
武三思是个聪明人,他自然能看出天后对婉儿的不同寻常,于是也就什么也不问,顺着婉儿的意愿走。天后既把婉儿交给了他,自然是信得过他的表现,武三思对此还有一丝窃喜。上次在紫宸殿只有一面之缘,婉儿身上清冷的气质,几乎没有男人能抗拒。男人最是好奇的动物,越是“宛在水中央”,越要去“溯游从之”。今日一见,刚抬头看见她傻站在门口时,武三思还觉得莫名有些呆气,可几句交谈中,却真能看出她秀外慧中的品质。难怪李家父子都对她情有独钟,尤其是李贤,武三思一直觉得他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可是话虽这么说,当美人真在你面前的时候,立时就把这句话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武三思冷眼看得明白,从他父亲死在龙州的那一刻,他就谨小慎微起来了。旁人都说他跟武承嗣是沾了姑母的光,才坐到这位置上来的。可他自己清楚,他身上的这身绯袍来得多不容易。他的姑母,不是个一般女人,她能走到天后这一步,就能走到更高的一步去。都说伴君如伴虎,阴晴不定的姑母身边,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姑母用人,真真假假,或许前一天还在享受着锦衣玉食,紧接着就被扔进大狱了。正因为看不清,他才努力敛住甚至磨平自己的锋芒,生怕有哪里出了错。这些道理,武承嗣不懂,但他懂。姑母的信任就是这么一步步建立的,但是否是真正的信任,武三思仍不确定。他从未见过姑母真心地待过谁,这只是从他进宫开始算起,姑母之前是否真心待过天皇,这是他不得而知的。只有在上官婉儿这里,那颗隐藏许久的真心,初见端倪。
同一时间的大慈恩寺,与外殿的香火鼎盛不同,里面的花园一片清静。有一个人一向是不喜欢清静的,但他渐渐喜欢上这里的清静。
“香儿,我一直都喜欢一个女孩儿。”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李显天天往大慈恩寺跑。朝堂忙着平息李贤案的风波,并没有人刻意去关注这个不着调的新太子。显倒乐得自在,从那天在大慈恩寺看到那个姓韦的女孩子起,显就像是被迷住了一样,大慈恩寺成了密会的地点。在第三次见面时,显终于套到了她的名字,她原来叫香儿,是这样的一个如熏香一样令人魂牵梦绕的名字。她的形象在他面前越来越立体,从来不会认真对待什么事的显,认真地陷入了恋爱。
“喜欢就去追求啊!”
韦香儿还不知道显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世家之后,名叫李哲。这里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大概是家境不凡的缘故。他却不太拘于礼节,跟其他的贵族不一样,是如平民般随和的一个人。
“可是我没法追呀……”显微微皱起眉,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香儿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莫名想起婉儿,他不愿意去想她的,可他常常难以抗拒,“我有两个阿兄和一双弟妹,她跟我们一块儿长大,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可是我拿什么配她呢?哥哥们都很优秀,大哥学富五车,二哥英武不凡,四弟虽不表露,但一定是满腹经纶的,就连妹妹都比我强……”
“这样才显示出你的不同寻常啊!”韦香儿居然笑了起来。
不同寻常?是啊,每个人都是不同寻常的,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显知道韦香儿的身世,是太平见他整天痴痴的,于是主动去查验,太平久混京城,“李九郎”的人脉,说起来连显这个男人都惊叹,区区一个韦香儿当然难不倒她。她是普州参军韦玄贞的女儿,韦玄贞是京兆万年人,这段时间正是偷闲回乡,也就携了女儿来,上京里长长见识。她的出身不如贵族女子的高贵,但也正酿成了她爽朗的性格,平民女子的奔放让显着迷,简单的思考也正契合显的心意,住在东宫风声鹤唳,李显从骨子里害怕尔虞我诈,韦香儿的思维方式并不粗鲁,却是在简单之中透着一股子聪慧,显正需要这么一股清流,来洗净他在宫里染上的尘埃。
婉儿固然是显深藏于心的初恋,显却认为,她不是他能攀得上的人。婉儿这样的女子,凭她嫁给谁,在显看起来都是屈尊了。
“我就喜欢跟你一起说话。”显微微笑着,很久没有笑得这么舒心,“跟你说话,感觉天都放晴了。不像那些白头发白胡子的师傅,说话总不招人好听。”
韦香儿看他一脸窘迫,不禁笑道:“郎君都二十三了,还在上学被师傅责问啊?”
李显一愣,是啊,他都二十三了,天皇身体欠安,正是他这个盛年的皇太子监国的时候,天后却给他安排上几个宰相师傅,天天督促他读书。过去五哥六哥可不是这样,六哥闹得那样厉害,也是日日有公文往东宫送的。
想起来就更是心烦,显看着韦香儿,她竟是他这些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最舒心。”
“哪有男子成天约女孩儿家出来鬼混的?”韦香儿嗔怪着,“还在这庙里约会,真是不怕玷污了佛门圣地!”
“极乐之地,要的就是开心嘛!”显还颇有些歪理,却见韦香儿脸色有些不对,忘情地上去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这么动手动脚的,叫人看去了多不好!”韦香儿触电似地连忙放开他的手。
虽然这段日子显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韦香儿心里怎么想,他可是不确定的,她一直表现得很配合,但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愣愣地看着他被她甩开的手,显有些伤心:“你就是为这个啊?我不叫他们看,他们不敢看的……”
“不是啊,阿爷的期假快到头了,我得跟他回去了。”韦香儿连忙解释,话说出了口又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跟他说这么多呢?
看到韦香儿眼里没来得及掩饰的像是情愫的一丝东西,显终于高兴起来:“他走,你留下嘛!”
“胡说什么?哪有单身女子独自留下的?”
“你留下!我娶你!”
冲口而出的一句,让气氛陡然变得尴尬。显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但这确实也是他的心意。
他都二十三了,还没有成家,父皇母后多次给他物色人选,他也都看不上眼。那些贵族女子的作态,他总难以接受。其实他心里一直藏着婉儿,从婉儿跟天后去了后,一颗心几乎就死了。是韦香儿重新让他的心躁动了起来,从那天一见,从此倾心。
韦香儿倏地红了脸,转身就走,走得很快,害怕后面的人看到她脸上就要掩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