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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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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走了,赵道生自杀,涉案的人都受到了处理,杀戮过后,东宫迎来了它的又一位新主人。
当李显站在东宫门前的时候,内心是害怕的。
这是他的两个兄长都呆过的地方。可现在,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东宫被抄检过,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下一位主人,李显并不为做这下一任主人而高兴,越发惶恐的内心告诉他,他能做六哥的下一任,就难保不会有人做他这个七郎的下一任。
他的下一任会是谁?是旦吗?不,一任又一任的太子,怎么会仅仅在他们四兄弟中间周旋?母亲在为谁铺路?这样的“东宫轮流住”,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有的谜团都无法解开,这空旷的东宫仿佛一个埋好的陷阱,陷阱背后,是他们永远都捉摸不透的,共同的母亲。
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点也不像他之前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原以为轮不上他的,这太子的位置,沾满鲜血的位置。
和以往一样,新太子入主东宫的第一天,来来往往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显一一应承着,满心里想的却是贤离开长安时的凄凉境况。
当年他们四兄弟和太平这个妹妹,过着那样珍贵的日子。他一直是不多奢求什么的,只求大家都能安好便罢。显看过去,现在只有旦和太平在了。旦还是无动于衷,太平却心事重重。
“太平。”太平没有反应,“太平!”
“啊?显哥哥。”太平回过神来,神情依然恍惚。
显想说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已是傍晚,来客将尽,显也厌倦了在这里接受拜喜,于是站起身来道:“八弟,太平,你们陪我出去逛逛吧……”
两个人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出去。
长安的繁华,此刻在显的眼里,竟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也许这时候应该去清静之地走一走,洗一洗蒙在心上的尘雾。
信步走到慈恩寺前,显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这是天皇为母亲长孙文德皇后修的寺庙,也是故玄奘大师的译经之所,香火鼎盛。宫中常常都会提起关于那位玄奘大师的往事,大师只身穿过荒漠,到达天竺求经,凭着天生的聪慧与后生的韧劲,在那烂陀寺不断进修,求法若渴,终于成为一代高僧。天竺几位国王为了争夺这位高僧,甚至不惜大动干戈,而玄奘自信其学,在戒日王的主持下登坛论法,以性命为抵押,应对几千人的问难毫不怯场,终于坐稳论主的位置。大师带着一身荣誉回国,自然受到太宗的礼遇,天皇也对他敬崇有加,请他给刚满月的皇七子开光。
皇七子显,在获得开光后被冠上“佛光王”的名号,名义上却成了玄奘的徒弟。讷于言行的李显仿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偏让他去接受玄奘大师的开光,父亲想要他和两位哥哥一样优秀,如玄奘大师一般,靠着才学坐稳主位。
可两位哥哥的下场呢?靠着才学,真的能坐稳东宫那个位置吗?
李显不得不承认,他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的讷于言行,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至少能让权力欲没有边界的母亲对他暂时放下关注。在寻常百姓家,被母亲关注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可在这样的天家,被天后关注,那就是死。
周身都是寒意,显深吸一口气,寺庙的檀香倒让不安的心神凝下了些许。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却是第一次自己决定来这里。
与其他的皇家寺庙不同,慈恩寺会向百姓开放,供他们瞻仰那位传说中的玄奘大师,也彰显皇恩浩荡。三人穿着便服,并没有人认出他们来。旦是跟着人惯了的,太平一路上都低着头像在想事情,也没嚷着其他什么事,显就感觉自己仍是孤身一人。人只有在心里孤单下来了才会去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长安的众生相,在这里有着集中的体现。求神拜佛的人们,都是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人。
显与众人一起,在大佛面前跪下来,他原先是不明白这些人的虔诚的,可只有真正身在大佛面前了,才能感沐到佛的智慧。但是佛的智慧,能救得了他这俗世之人么?
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太子位,让显不得不去想这些他以前不去想或者刻意回避去想的问题。
他究竟是要继续傻下去,还是起来争一争?面对强大不可撼动的母亲,继续傻下去就能消除母亲的顾虑吗?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崇俨的死,不仅带走了父亲的良医,更彻底消除了父亲的安全感。天皇日夜担忧着自己无人能治的头风病,忧惧比以往更甚,病情也比以往更笃。父亲还能坚持多久,母亲究竟要把大唐带到哪里去?
他无法回答的这些问题,不知自己要不要看得那么明白的迷茫,圆融智慧的佛陀,该能感应他吧……
“你这里在发什么呆呀?”
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突然击了自己一下,显瞬间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穿着布衣也如此明艳的女孩子。
“快起来啦!这里香火旺,你在这儿占着不走,后面的人怎么办?”女子说着率先起来,笑着朝门口走去。
显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跪了很久了,腿竟有些发麻。同样朝门口走去,低着头步子迈得大,正赶上那女子。
“喂!”那人笑得明媚,“看你衣着不凡,是个富贵郎君吧?来求姻缘?”
显还是愣愣的,只是傻看着她的脸,与宫里的女人接触多了,撇开母亲和小魔王一样的太平不算,总没见过这样豪爽不羁的女子,她明媚如灿烂春光的笑容可以消除所有忧愁。宫外的女子都这样么?还是说,这是恰巧遇到的特例?在内文学馆,显是倾慕过婉儿的,可这个人,有着婉儿身上没有的洒脱气质,这样的笑容,他多想婉儿脸上也有……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女子的脸渐渐红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显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娘子芳名?”
话说出口显才后悔了,哪有还没介绍自己,一上来就问人家女孩子的名字的?见她尴尬了,显更加尴尬地想收回手。
没想到她在抽开袖子的同时,轻轻地撂下一句:“我姓韦。”
姓韦么?显站在那里,看着她轻盈离去的背影。
夏天的到来并没有带给人温暖,大明宫反而是一直都被笼罩在阴鹜之中。尤其在紫宸殿,天后这几天行事之凌厉,令大臣们战战兢兢。天后这些天不离紫宸殿,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着什么。只有天后自己清楚,自己在听到御医的话时,内心的丝丝动摇。
“上官才人,近期经不起再大的打击了。”
天后坐在上官婉儿的榻边,抚着她的鬓发,举止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婉儿,我把你的姓氏还给你了。”
从贤走的那天起,大明宫里就再也没有“婉才人”了,属于天皇的婉才人,因为太子谋逆案被废,但朝堂上多出了同等阶位的上官才人。为李贤的叛逆深受打击,又迫于愈加沉重的头风病,天皇没力气再过问这些了,天后玩了一手漂亮的偷梁换柱,为了这个本可以弃了的棋子。
可在朝上的文人们看来,事情有了另一种面目。上官婉儿是故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当今天后,不计前嫌,用人不拘一格,大胆启用罪臣之后,令上官家重光门楣。当然有人提出异议,毕竟这样的事十分危险。可出自这位上官才人之手的废太子诏震惊朝堂,天后还记得当时诏告天下的时候,朝堂上的那些老臣们,在听到诏书上这样犀利的用语时,恫愕的神情。
一纸诏令,泣血而成。
在这场争夺中,天后要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可她心里,抑制不住地痛。
天后从没发现自己的心还可以这么软,要是在以前,要是对别人,她一定早就下杀手了。可婉儿不一样。她跟任何想要借着天后往上爬的人都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为了护住奏疏甘愿淋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借着送公文努力学着作诏书的人。这些事不需要天后特意交代,婉儿懂她的每一步安排,那是一种奇妙的默契,好像是伴随着她的降生就必然会有的默契。天后在努力收着她的心,又何尝不是在为她的真诚而感动?婉儿跟那些奴婢不一样,她并不贪慕天后的权位,因此并不畏惧天后的威严,她是愿意贴近上来的,因为她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愿意跟天后走在同一条路上。
尽管这条路的尽头,连天后也不能彻底明白。
所以天后要给她机会,要逼着她写废黜李贤的诏书,身世是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也是必须迈过去的坎。如果要彻底地信任,那么她们之间就不能隔着这样深的鸿沟。天后站在此岸,她要等,要等着婉儿自己游过来,带着对她的绝对忠诚,像一个信徒追逐天神一样,哪怕在鸿沟里淹死呢……
可是天后……她该伸手去拉一把吗?
“婉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兴许她应该给一点承诺,可她这样的人,给不了承诺的。天后笑出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