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二十四章 ...
-
紫宸殿内殿,一灯如豆。
婉儿被抬到早为她准备好的几案旁,眼神空洞地扫视了案上的东西一眼,她看见那一张薄薄的金丝绢就这么静静地铺着,没有备用的纸,不禁苦涩一笑。天后这么抬举她,就这么认定她能一次完稿?再往边上看,婉儿的眼神定住了。
那支笔……
“这是我在刚进学时,皇后赐与的,名曰‘龙须笔’。”
弘……你可知婉儿此时多么羡慕你这样潇洒的离开?这人世,实在是太过讽刺。我现在居然要用你送的笔,废掉你的亲弟弟。
天后是知道的,所有的事都瞒不过天后,不然她不会特意把这支笔搜出来摆在这里。可是婉儿不了解天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婉儿只是傻傻地相信着她,任她摆布,什么也不说。
婉儿凄然笑了,既然天后下定心思要她写诏书,那就写吧!反正自己是罪臣之后,今天不杀,迟早也会是她的阶下囚。天后就算还要留着她给那些文人们看,却不可能永远受制于上官仪的案子。成为弃子,不过是时间问题;一封诏书,也不过是一个交代。
毫无血色的唇渐渐抿紧,眼前越来越模糊,婉儿挣扎着撑起身子,艰难地握住那支笔。
“诏曰:皇天昊极,泽被庶黎,恐难普安,有子属意。故成汤立而商兴,桀纣废而夏倾。天子之德,太子当继,选贤而教,举能而育……”
一支笔,可以把一个人从高位瞬间拉下来,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但这都取决于谁在控制这支笔。婉儿还记得她刚刚看到太宗废黜李承乾的诏书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时的她不会相信,短短不到一年,她也要写这样的诏书了。婉儿艰难地书写着,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晕不开,凝在格仿簪花的字迹上。
“……注后汉之书,未能通悟;乱少阳之范,实悖天恩。案牍相递,诚应东宫继晷;公卿鱼贯,无奈紫宸焚膏……”
婉儿越写越快,她怕自己一停笔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知道桓彦范一直在做天后的眼睛,东宫的甲胄并不是“搜”出来的,甚至连明崇俨之死都多半是天后干的,这直接的导火索,是桩谁也找不出证据,但几乎都心知肚明的冤案。可是贤冤么?他那么热衷于权力的斗争,但天后,是在一边与他斗,一边顾及着天下苍生啊!他可以为了争权不管公文或是称病不朝,但这公文总得有人管,这朝总得有人上。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更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贤能在《后汉书》里学到这些道理,放下心中的芥蒂,也许结果不会这样,退一万步讲,如果贤在接到《少阳正范》时能够醒悟过来,似乎事情都还有转机。可是……现实没有“如果”,就像婉儿虽然打心底里懂得这些道理,她也放不下一样。
“……内起甲兵,何安社稷,外无德昭,讵守宗祧?贤宜废为庶人,贬至巴州……”
婉儿的泪水止住了,这封诏书,在天后的眼里,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吧?就像当年下旨族灭上官家,跟族灭其他的家族也没什么不同,所以自己也跟她杀过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天后在下很大的一盘棋,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棋子——不,能被她当作棋子的人,似乎还很幸运。大多数的人,不过成为了她迈向更高楼台的垫脚石而已。
“朕承上帝之命,化天下之民,家嗣不贤,岂独祸于宗庙?愧至于此,惭之叹之。”
落下最后一个字,婉儿几乎是扔开的笔。看着那满满一页的文字,她轻轻地笑起来。
贤,你不会想到吧?当年做了你侍读的人,今天用了你哥哥的笔,写下这封诏书来废了你!早知今日,你是否还会接纳我?杀了我,事情会不会变好一点?毕竟我的命从来没在我自己手中过。
婉儿笑得越来越张狂,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外面的人们听到里面的动静,已经匆匆忙忙要进来了。一口鲜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虚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婉儿再次失去意识,倒在了辇舆里。
天后的步子有些沉重,单手提起那铺在几案上的诏书,浏览一遍,像是被点点泪痕刺到,天后微微眯起眼,顺手将诏书递给后面的老舍人。俯视辇舆上的婉儿,天后第一次觉得血是这么扎眼。回过身,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听到她撂下的那声“救她”,还带着压制不住的颤抖。
窗外,旭日渐渐地升起来了,这小小的烛光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阳光照不进东宫里去,遮天蔽日的铁甲与旌旗,挡住这座大唐最危险的宫殿,温暖的来源。
桓彦范跟着程务挺带兵进入,一个代表的是天后,一个代表的是天皇,天皇天后同时选择放弃的儿子,正是即将被废的太子。
东宫遭到抄检,上百名奴婢被集中到广场上,士兵一围便围出个囹圄,惊惶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这些只知侍奉主人,甚至连太子都没有见过的奴婢们,为着有所耳闻的天后的暴戾,不得不担忧自己的性命。
“都站好了!”程务挺不是第一次主持抄家了,按着剑站在前面,厉声一喝,把骚动的人群震慑住,“天皇圣谕,太子悖逆,里通叛党者当为从犯,其余人等既不知情,不宜多造杀戮,今刑部有名册在此,涉案者押往候审,无辜者自当有去处。”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为老将军的严厉,而为天皇仁义的圣谕。程务挺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实在与此案无关的,大可不必这样恐慌。”
桓彦范跟在程务挺身后,老将军出来说话时便没有他插话的道理,只不过跟着天后久了,年轻的将军比老将军更能理解这样模棱两可的圣谕,只要身在东宫,是否与此案有关,还不是上位者说了算?
“将军,集中在这里的奴婢少了一个。”拿着名册清点的士兵回来了,向程务挺禀报。
“少了谁?”
“赵道生。”
这可是个关键人物。想想这东宫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该逃了谁走,程务挺回头看了眼桓彦范,桓彦范明了,带了两个人,便亲自督促搜查去了。
赵道生没有逃走,事实上在被天皇召去又暂时放回后,东宫就已经成了一座最大的监狱,没人有能力从遍地金戈中逃走。暂时躲过来搜查的士兵,赵道生进入李贤的寝殿,那个英武却阴鹜的太子没有在这里,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一些他身上的气息。
那是在这短暂的快乐时光里,赵道生深埋于心的气息。一个户奴,得见雏龙之姿已是万幸,谁知太子引他为亲伴,尽管嘴里念叨的只是“婉儿,婉儿”,却是他赵道生实实在在承接了太子的恩惠。
太子把他当一个替身,当一个发泄的对象,却始终没有把他当奴婢,为奴为婢的人,一旦在主人面前说得上话,那就该报以死也不会回头的赤诚。
赵道生想起太子在东宫时,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没有为难过仆从。在接到天后送来的《少阳正范》和《孝子传》时,太子疯了一样地把屋里砸了个遍。那天他尤其的暴戾,喝得醉醺醺的,像是要把压抑许久的情绪全部释放,可就在酒醒之后,又恢复了仁义太子的模样,多赏了几吊钱给收拾了一夜的奴仆们。道生不知道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从小就身为户奴,格外关注主人的恩惠,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作为一个户奴,能深深感触的,只有太子的好。
太子对奴婢们这么好,可那些人在抄检来临时,考虑的不过是个人的安危,没有一个人为太子惋惜,没有一滴泪为太子落下!
身后的门开了,“砰”的一声被士兵踹开,七八个人同时拔剑,把赵道生围在当中。
“赵道生,程将军命在广场集合,你没听见吗?”桓彦范倒是没有拔剑,站在士兵中间,看这不肯回头的倔强背影。
那背对而立的身影晃了晃,道生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极凄惨的冷笑,让从来只在宫中当值,未曾上过战场的桓彦范周身泛起寒意:“殿下,殿下!是殿下让道生知道何以为人,殿下不存,道生奈何偷生!”
桓彦范嗤之以鼻,劝道:“天皇圣谕,与此案无关者尽可释放,有关的交刑部审后再行定夺,天皇不愿兴起大狱,你若真不知太子悖逆,可免于死罪。”
道生却笑得更加猖狂,回头一盯桓彦范,那冷冽的目光倒把年轻的将军吓得后退一步。
“士人满嘴都是忠义,道生不是士人,也不懂那些忠义,道生只知道,不会侍奉第二个主人!”他斩钉截铁地说着,行动与语气一样的坚定,扑向指着他的剑锋,一点也不害怕。
一剑穿心,血便溅在桓彦范的脸上,桓彦范微眯了眯眼,抬手拭去脸上的血,回身带着士兵出去:“埋了吧。”
桓彦范第一次这样激烈地认识到,比起所谓铮铮铁骨的文人,有时一个奴婢,更像是志士。
诏狱里的李贤刚刚接到诏书,反应近乎疯狂,他紧紧握住狱栏,狂暴地嘶吼着:“这一定是她写的!一定是!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天后要杀了她么?不可以!不可以!你们说话!回答我!回答我啊!……”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没过多久,就有一队士兵过来将他押解了出去。所有人都不说话,贤冷冷地笑着,他是笑着走出长安的,走到朱雀门时回过头去看,宫城已经很远了,那些日子离他,已经很远了。
贤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着,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像这样,一直往前走着的。没有人敢来送他,就像所有人都是孤独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一样。
所有“家”不过是暂歇的驿站,只有“路”才是属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