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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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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病了,晕倒在风雨飘摇的东宫里。
那夜,在知道了深蒙圣眷的婉才人身陷东宫后,天后得天皇授意,亲自驾临,正接住晕过去的婉儿。
大唐的天后,以从未有过的神情看着怀里的女孩,一声“婉儿”无奈而受伤。
自上一代李承乾谋逆案后,东宫再一次遭到了清洗,太子一朝沦为阶下囚。没有了明崇俨的医术,天皇的情况屡近危急,天后如日中天。太子谋逆案还在会审,结果如何,大家却似乎早已看到了。天后这些天的神色实在可怖,没有人敢有一丝拂逆,朝堂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长安殿。
御医们跪了一地,大唐最尊贵的女人,此刻就坐在那个小小才人的床边,很少有事或人能使天后皱眉,但此时此刻,那紧皱的眉头蕴藏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感情。
婉儿这几天睡得极不安稳,劳心伤神,最终反映到了身体上,一直坚强的她,在确定自己身世后,终于不堪重负地垮了下去。从东宫的舍人那里,天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个傻孩子,就是因为怕她受到过大的打击,自己才没有直接告诉她身世,这层窗户纸却在这时候被李贤捅破了。不过也好,她的身世固然难以言说,但在天后眼里却没那么重要,真相早晚都会浮出水面,在她决定收下婉儿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天后这一仗虽然赢得漂亮,却也不忍。但不逼一逼婉儿,她什么时候才能成长起来呢?强压下心头的闷疼,天后给她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回头吩咐御医:“好好看顾着。”
走到门口,天后瞥了一眼低头相送的郑氏,旋即继续向外走去。
走出这里,她依然是睥睨天下的天后。
紫宸殿外,因为公主的久跪不起而跪了一地的人。天后也有心累的时候,尤其是在看到太平那布满泪痕的脸时。
“阿娘……”太平从贺兰敏之的事后第一次哭成这个样子,“阿娘,婉儿怎么了?您和贤哥哥又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天后把她扶起来,像太平很小的时候那样抱着她,太平伏在天后的怀里哭,可能对于她来说,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个怀抱而已,这坚实的怀抱还愿意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坚定地保护她,给她带来温暖,这是来自一个母亲的承诺。
太平的泪水渐渐浸湿天后的胸膛,天后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太平抽噎道:“不管别人怎么说,太平都相信阿娘!婉儿说,阿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她……真是这么说的?
天后微微讶异,心中涌过的暖流却正好贴在了未愈的伤口上,抱着太平的手随之紧了紧。
陷入梦魇的人是很难醒来的,就像这几天的婉儿一样。
她置身于陌生的府邸之中,依稀记得门口的匾额上有“上官”两个字。火光冲天,有人带着羽林军横冲直撞,飞溅起的血令她胆寒。踉踉跄跄地逃到正堂,那背对着她站着的两个男子同时仰头,其中那个皓首老翁笑得凄切,转过身来,不知道有没有在看她,婉儿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那像箭一样直射过来的目光,婉儿心里剧烈颤动着,张着嘴却叫不出来。听到门外的尖叫声,婉儿冲到门口,整座上官府血洗一般,她的鞋上有血,脸上有血,浑身都在血污之中,那满地扭曲的尸体令人发狂。在兵器碰撞的声音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如此喑哑,她看到被带出府的那个妇人,她认得那背影。一声“阿娘”哽在喉间,眼前又突然出现了李贤的身影,他还是穿着玄色的袍子。
“上官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别说了。
“上官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够了,别说了。
“上官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她死命捂住痛到极点的头蹲在地上,李贤突然消失了,扶起她的是太平。
“婉儿。”太平眨着眼,无辜而真诚地看着她,“我想和你做朋友。”
无辜?她凭什么这么无辜?她是仇人的女儿啊!婉儿用力拂开她站起来,却一头撞进了李治的怀里。
“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才人了。”
一封圣旨从他的袖子里掉落下来,婉儿呆呆地看着,突然捡起来用力地撕掉。
为什么她永远也跳不出皇族的圈子?为什么她永远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她想逃,想逃出这些人的包围,于是拼命地朝大门的方向跑去,耳畔却总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只是唤她的名字,那样蛊惑。
“婉儿……婉儿……”
那是天后的声音。
可是天后,婉儿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婉才人又烧起来了!快下去熬药!”
长安殿不知道第几次忙作了一团,站在窗外远远地看着那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的女孩,天后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该避一避。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策,也许这些事情都应该慢慢告诉她的。可她不能心软啊,她是天后,早已失去了心软的权力。天后的眼神还是那么冷,离开时只留下了话:“等婉才人醒了,让她第一时间到紫宸殿来听旨。”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啊……
李贤在狱中呆了这么些天了,虽然常被提审,但在正式的诏书下达之前,他还是皇太子的身份,所以虽然下狱,也没人为难他。按理天后手段如此凌厉,就是因为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他也早该被定罪了,但直到现在,诏书还一直拖着。不可能是中书省那帮子老臣不愿意写的,天后想办的事,从没这样拖沓过,况且听说天皇病了,天后行事,更不该有阻遏。想到那天婉儿在他面前晕倒时,天后那复杂的神情,贤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管有多少波涛起伏,大明宫的夜终究是这么静。已经能听到一星半点蝉鸣了,被天后特意保护起来的长安殿尤其寂静。专拨过来的御医们被特许住在偏殿以方便急传,宫女们轮着班彻夜不离,一切只为床上那个昏睡了十天的才人。
郑氏伏在女儿的床边昏昏睡去,想起她早上危急的情形仍觉得心悸,婉儿这十天,总是没来由地发烧、出冷汗,嘴里时有时无地喊着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天后”。郑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婉儿这个样子,总归也有她一份长年瞒着的错。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在轻轻扯着自己的袖子,渐渐地有轻轻的叫“阿娘”的声音。郑氏渐渐醒过来,抬头看见婉儿清明的眼神。
微微一愣,然后是欣喜与难以置信:“婉儿你醒了?”
看到母亲兴奋的样子,婉儿有些愧疚:“阿娘,我睡了……多久了?”
“你睡了十天,可吓死阿娘了!”郑氏假嗔,随即站起身要走,“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呀?”
“阿娘!”婉儿却伸手拉住了她,一双眼里盛满了忧伤,“阿娘,你告诉我,你都告诉我吧……”
郑氏当然知道婉儿说的是什么事,事已至此,她也没有理由再瞒下去了,婉儿是知道上官仪一案的,再这么问,不过是要讨一个准话。
“婉儿,上官是一个高贵的姓氏,你应该珍惜。”
郑氏这话,便是确信了,婉儿微微闭上眼,良久才开口,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阿娘……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再相信她。”
明白了,全明白了。那天从道观回来,天后故意当着她的面分析天皇对太子的意思,说穿她这个才人身份不过是用以平衡天后与太子的,可是太子还被蒙在鼓里,天后又利用她想保太子的心理,放她去东宫通风报信,这样即使出什么岔子以致明崇俨案定不了太子的罪,私通才人也是大罪了。而她身为才人,却去东宫与太子混得不明不白,这个才人也算是做到了头。天后起用她,似乎就是为了给太子设下这么一个局,也顺便弃掉她这颗棋子,铲除太子这根毒刺。
好大一盘棋!可是,天后为什么不杀她呢?
正想着,只见从门外来了一队人,一架辇舆就这么被抬了进来,为首的老舍人婉儿认识,这些人都是从紫宸殿来的。
“天后宣婉才人到紫宸殿听旨!”
“可是婉儿身子这么虚,根本坐不起来呀!”郑氏有些着急,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在这时候召她去,夜凉了,婉儿这样子,可再经不起折腾。
“阿娘……”婉儿却出声叫住了母亲,“请扶我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小,轻轻地飘散在空气中。并不想耗费太多力气来说话,婉儿几乎是凭着意念被母亲撑着上了辇舆。郑氏想了想,还是把床上的被子给她盖上,婉儿额角渗出了汗,就这么半梦半醒地任他们往紫宸殿抬去。
她倒想看看,那个女人,还要用什么方法来折磨她。
在看到门外渐渐逼近的辇舆时,天后不可控制地手一抖,差点抓不住笔。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失态,天后端坐得有些拘谨。
“婉儿……”
“不必了!”
止住她困难的行礼,天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已经不是天皇的才人了,可你还是我的侍臣。太子案牵涉重大,天皇已授意要废太子,可中书省一众官员,没有一个敢出来写废太子诏的。我想,你曾做过太子侍读,又对此案了解颇深,况且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诏令文书也读过不少,正可以此开笔。这诏书由你来写,再好不过了。”
之所以这么开门见山,是因为天后已经明显看出婉儿的虚弱,她可经不起自己再来拐弯抹角。婉儿无力地歪在辇舆上,连颤抖都没有了力气,嘴里嗫嚅着,想说句“遵旨”却说不出来。
天后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可她不能退步。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紫宸殿,等诏书写出来了,再回长安殿去。”
尽管得知身世的打击太大,但天后没有弃她,这依然是无力想太多的婉儿唯一庆幸的事。
一纸诏书,亟待重生。